“你知道他們名諱,但未必見過他們真人——”
八娘的眼睛再亮了亮,在黑夜中璨若流星,“嫂嫂不會要讓我見見他們吧!”
沈明枳扯了下嘴角:“你既見過你大哥哥了,旁的人不見也罷。”
八娘鼓起腮幫以示不滿。
“他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有什麼好見的,等明年春闱過了,年輕的士子都有了前程,再見見年輕兒郎也不遲。”話落,沈明枳直視前方不去看八娘那玉琢的臉蛋上可疑的绯紅,在黑夜中也看不清,但她一下又一下逐漸清晰的心跳,卻連着相觸的手透過布料穿了過來,帶動着沈明枳那顆懶慣了的春心也躍動起來。但隻是肆意放縱的一刹那,那無處不在窺伺着的分寸就将這樣出格的舉動逼了回去。
“不過——”
八娘的好夢都被她這悠悠的一句打斷,警惕地用酸澀的眼睛注意沈明枳的舉動。
“不過你才十三,離談婚論嫁還早,現在就帶你相看,于理不合——”
沈明枳促狹的心思再起,隻能可憐八娘一顆心七上八下,“但等出了孝再相看,匆匆忙忙——”
還得擔心你又被哪個混小子勾去了魂。
沈明枳輕輕一笑,刹住話。眼前黑夜中八娘住的院落已經顯露出了一角,兩個小丫頭提燈等在廊下,焦急色不比方才的郇八娘少多少。她們見人來,急急上來行禮。
“不過你做錯了事,明日來領罰吧。”
郇八娘不可置信,方才還那般和藹可親的人一轉眼就冷冰冰留下這樣一句話甩手走了!
“辛苦你了。”
一關上門,郇寰便貼了過來,溫熱的呼吸噴撒在發間,伴着淡淡的皂莢香,逐漸消散在空氣裡。
沈明枳一怔,覆上他環住自己的手,輕輕拉開,側過身從郇寰和門闆制造出的夾縫裡錯開,幾步走向花架上擺着的燭台,用剪子依次将那火苗撥得更旺,讓屋裡更亮,亮如晝。
郇寰對她這番舉止倍感無奈,聽她問:“客氣,這個時辰你不在書房在這作甚?”
郇寰心道:你難道不知道我想作甚?
他答:“聖上準我一日假,偏逢明日興化坊慈悲寺的吳大家仿繪《地獄變》揭幕,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
沈明枳放下剪子,坐回妝台前,“你何時也愛湊熱鬧了?”
郇寰走至她身後,自銅鏡中看他們狀似相依着的容顔,“我小時就愛熱鬧,後來忙得沒工夫湊,而今有空,不知殿下能否賞個臉?”
沈明枳凝眸通過鏡子看他片刻,燈與鏡模糊去棱角,柔和起目光,遮蔽掉鋒芒。她移開視線,擡手拆頭發,“好。”
郇寰也幫她,發覺她袖口皺得厲害,笑着補充道:“那就不帶那兩隻炮仗。”
“明日八娘要來領罰。”
郇寰笑:“她倒自覺,那饒她一回,”沈明枳自鏡中看他思考的模樣很慈悲,可四目交彙心神互通過後,沈明枳開始憐憫起要被假菩薩捉弄的郇八娘,聽他繼續道:“那就在四書五經裡抽一本,碎了幾個碗碟就抄幾遍,殿下覺得如何?”
沈明枳:“……”
郇八娘欲哭無淚,求天求地求菩薩地抖抖索索抽中了字數最少的《孝經》,然後歡天喜地地就差敲鑼打鼓地普天同慶,然後見郇寰一挑眉,七郎一扶額,沈明枳低下頭喝茶,侍立一旁的丫鬟婆子都忍着憋笑,立刻鎖了嘴巴麻溜地逃回房去抄書了。
其實讓她抽的紙條下,每張寫的都是《孝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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郇寰擠了人群去看那壁畫,吳道子真迹早就毀在連年戰亂兵禍,他也隻在書上讀過,觀者腋汗毛聳,不寒而栗,他親自看這赝品,筆力定然比不過真迹,但那一脈相承的森寒意味,他是切切實實體會到了。
旁人見活閻羅賞閻羅事,倍感新奇,不乏有與郇寰相熟的上來攀談玩笑,郇寰皆一一回應,平易可親。雖然他行的是駭人聽聞事,但他還是和藹可親人。
“老先生,這邊請。”一僧人,須發皆白,面容慈悲,佝偻着背引着一上了年紀的老頭從西邊回廊慢慢走來,圍觀者見了紛紛朝那僧人施禮讓行。
那老頭看着年歲不大,腰背挺直,步伐矯健,談笑間有風行草偃、從化無違之氣,但與和藹決計沾不上邊。眉間川字是刀刻斧鑿,緊抿下垂的嘴角是垂着秤砣,灰蒙蒙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一身灰布衣一絲不苟,行的是尺步,走的是墨跬,一舉一動,落在郇寰眼中,都似在寫一個大大刺眼的詞——典範。
這是郇寰自小就厭惡的字眼,但這字眼由這老頭寫就,他隻生敬畏,自然而然地想起“君子至德,默然而谕,未施而親,不怒而威”,是乃寫照。
朝堂不曾有過這樣的人物,但卻給人一種熟悉之感。
郇寰盯那老頭太久,那老頭擡眼朝他望了過來,目光相觸,冰火相攻,互相颔首一禮。
平日裡湊在申不極身邊一同吃酒的高鹳骨捅了捅身邊的美人痣,“這老頭是誰?我怎麼從沒見過?”
美人痣搖搖頭:“不知道,從一法師邀請來的貴客,想來是個人物。”
高鹳骨恭敬問郇寰:“郇侯認得嗎?”
郇寰道:“不認識。”
話落,郇寰撥開人群,辨别了方向,往後園尋沈明枳。
他本是想拉沈明枳一起看看這《地獄變相圖》的,奈何沈明枳興緻缺缺,死活不肯,捐了一大筆香油錢後就到後園躲清閑了。但這後園也不清閑,郇寰還沒入門,眼前就見花色交相輝映,莺啼此起彼伏,胭脂水粉的香氣嗆得他打噴嚏,由冬至護着從牆根一路摸了進去,煞是狼狽。
忽而前方岔道口,自右手邊的镂花拱門跑出一堆粉紅的霞雲,冬至一直關注着左邊,不曾想讓郇寰直直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