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下意識地微一颔首,就此利索地收回目光,褰裙繼續下樓。忽聞一聲呵斥從镂空雕花欄杆下傳來,就見一隊華光閃閃的年輕公子正從拐彎而上的樓梯拾級走來,為首的正是晉王沈明戒。
“爹娘給你一雙手,不會用就别用。”
一身紫棠色如意紋圓領袍服被腰間一條螭龍紋白玉帶扣住,本是十分的少年銳氣此時都化作了勢不可擋的戾氣,其間再沾染上皇家睥睨的貴氣,這個挺拔少年人的呵斥都變成秋後法場上的震震殺氣,讓無意路過的人、做賊心虛的人、大觀熱鬧的人都為之觳觫。
沈明枳臉染上了一點生氣,微笑着走下至沈明戒所立的台階,他卻是領着身後的辛喾、卿澄等人朝沈明枳行禮,随後沈明枳豢養的暗衛之一、撥至晉王府随護左右的護衛長不周在沈明戒一個眼風下立即從一旁沖了過來,幾步揪住了那趁亂要逃走的女子,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那女子的手腕,輕輕一轉,在一聲吃痛的嬌呼、稀裡嘩啦一地碎聲之中,一隻雌霓紅、淡茜紅、合歡紅、薊粉紅等交錯揉雜編織而成的荷包從纖纖玉指護着的袖口滑落,正落入不周的手中,一對長流蘇自指間垂落,穗子的纏繞似是在控訴這一番的波折風波。
沈明戒鄭重接過荷包遞與沈明枳,不用他再發怒,已經冷滞到極點的局面被各種奚落打破:“不是吧,連極樂坊都能出這樣手腳不幹淨的妓子!”
辛喾身邊站着的一個臉生的兒郎掩唇譏笑道:“我看極樂坊就改名叫‘妓樂坊’吧,一個下賤的膽敢偷皇家的玩意,真是爽上天無法無天了。”
卿澄順勢對匆忙趕來的掌櫃笑道:“一個妓女的自然是不敢的,必然是有人背後指使才給了她這熊心豹子膽。”
掌櫃連連冷汗卻狠厲地剜了手下一個擦脂抹粉的中年女人,這中年女人反手就是一個耳光甩在了那女人臉上,那女人被這力道打得摔了過去,待顫巍巍轉過臉時,那瓣右頰腫得已有饅頭厚。
中年女人顯然是老鸨類的角色,一開口仍有三分風韻,但此時已經顧不得體面,梗着脖子叱罵不止,逼着那女人交代背後主使。
“是……是二樓荷風居的何公子。”
沈明枳的目光從那有礙觀瞻的失色花容移到了身後雕欄畫棟的二樓一處敞開房門的包廂,順着衆人的指點聲,第一次認清正湊在欄杆旁勾着一壺酒笑盈盈隔岸觀火不慎引火燒身的年輕男子,正是何卓遠的孫子何施臣。
辛喾冷笑道:“原來是小何公子,那就情有可原了。”
何施臣笑:“誤會誤會!”
沈明枳一下就聽出,何施臣就是那夜自導自演一出英雄救美實則漏洞百出自以為是的人。
卿澄道:“若這也叫誤會,那天底下就沒有誤會了。”
沈明枳不欲與之有任何糾纏,又怕把晚幾刻錯開再走的淩雲重引出來,側過臉稍稍擡頭看了一眼沈明戒,他竟也全神貫注于自己,立刻理會其中意思,蹙了眉對身邊與何施臣對罵得起勁的人低聲交代了幾句,就在一衆喧嚣中親自開了路引沈明枳離開。
沈明枳由他扶着上了馬車,坐定後卻見他踟蹰,笑問:“你還要騎馬麼?不與我一起坐着說說話?”
沈明戒當然想進去,但他是才和一衆人上林秋獵回來的,身上一股汗味土味怕熏到沈明枳,赧然拒絕道:“身上有味。”
沈明枳一笑,将他拖了進來,簾子落下的瞬間,淡淡問道:“怎麼想到去打獵了?嗯?”
沈明戒心下一顫。還未除喪就高調地秋獵遊樂,必然要被參上一本,他有分寸,本不怕這個,更何況是九哥拉他一起來的,怪罪下來也有秦王頂着,但現在被沈明枳一問起,他頓時生出幾分忘乎所以過後的慚愧。
“九哥拉我一道,我就來了,戒子确實做的不對,請阿姐責罰。”
沈明枳隻歎自己被這小子拿捏住了,看見他這副柔順模樣就于心不忍輕輕揭過,結果她這個質問的人反倒要撫慰沈明戒這個犯錯的人,這讓人哭笑不得。
沈明戒逐漸說得很歡,說到在務本門遇見了自扶風郡公幹回來的郇寰,沈明枳狐疑地打斷他:“除了郇海山還有誰?”
沈明戒道:“我正要說呢,還有都察院的介大人和大理寺的駱大人。”
沈明枳挑眉再問:“你們打完獵直接從務本門回城不就得了,離王府還近,怎麼又繞到靖遠門往極樂坊去了?”
沈明戒揚唇一笑。
上林遊獵自靖遠門歸最是方便,但當時獵着獵着,秦王就追着一隻野獐不放,一隻縱馬馳騁到了務本門附近堪堪放棄,他們都覺得稀奇有趣,更不乏年少輕狂的心裡罵秦王廢物,誰知笑了沒兩陣就見不遠處官道上一列兵馬緩緩而來。
沈明枳聽得心裡發笑,又聽見他說,遇見郇寰時老九還以妻舅對妹夫的口吻,說了幾句見郇寰一張冷臉,一下子覺得沒意思,就找一旁默默不語的介含清和和藹可親的駱栩說話去了。其間還提到他們打了不少獵物,要送給幾位大人嘗嘗鮮,見者有份,郇寰的臉更黑了。
沈明枳倒是笑得很高興。
“他叫你把你獵得的東西送給郇海山?”
沈明戒點頭稱是:“但姐夫沒要,說阿姐你不喜歡這些野味。”
沈明枳揚眉,表示對郇寰這番措辭很稀奇,但也沒有就此追究:“這與我喜不喜歡沒什麼要緊,要緊的是,這叫行賄,他不能收。”
“介大人不收是情理之中,姐夫怎麼就不能收了?”
介含清是禦史,手下一幫年輕谏官常常愛揪着秦王、晉王這兒那兒的不放,作為頭頭的介含清如果收了東西,這算什麼事?下屬要造上司的反麼?
至于郇寰。
“你們當着刑部、大理寺的面向都察院“行賄”,轉頭刑部、大理寺又收了你們的東西,可不就成了封口的同流合污。即便從姻親角度,他是親戚,但他一身官服就意味着公事公辦法不容情……”
說着說着,沈明枳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一琢磨,再向沈明戒确認到:“老九讓你先送然後他再送的?”
沈明戒也覺得有些不對,但說不上來,隻是點頭。見沈明枳面色一凜,沈明戒心下更是一片陰霾,有些惴惴地輕捏起了拳頭,豎起耳朵打算聽一番,結果沈明枳隻是沉默地思忖了片刻,冷冷道:“你是小舅子通過姐夫送東西給姐姐,那他就是準妹夫通過大舅子讨心上人高興,好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