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是很久了。
聖上冷哼一聲,打算先不挫錦麟衛那幫年輕人的熱情,掃了一眼面前被噴了一臉口水的老、中男人,幽幽道:“此案,由三法司全權負責,衆卿意下如何?”
禮部尚書陳陣自知活罪難逃,主動上前等候發落,應道:“陛下聖明。”
聖上看向陳陣:“你們禮部一旁協助,案子辦完了再來領罰。”末了,再囑咐一句:“皇城兵馬司亦是如此,雲将軍如果忙不過來,就讓喬緻用來。”
郇寰退出禦書房前還在琢磨這最後一句話。前劍南都督喬緻用入了京後領的是兵部侍郎的職,聖上讓他參與兵馬日常運作,看來是要留任京城。
“郇尚書留步。”龐大總管叫住正要和柳曦既邊商量邊出宮的郇寰。
郇寰眼皮一跳,别了柳曦既轉而恭敬施禮:“聖上有何吩咐?”
龐大總管笑道:“聖上到底在後廷擺了宴,驸馬還是吃過再走吧。”
郇寰面不改色地應了由内監引路,心裡卻莫名有些悶悶,卻不是因為宮宴拖累浪費他辦案時間,可他又想不出是為什麼憋悶。忽而記起入東長安門時見到的年輕人,心裡的悶悶驟然轉為煩躁,臉色不由得更沉了幾分,這讓錯開幾步恭敬引路、時不時可以看見他側臉的小内監心裡發毛。看着他輕車熟路地從輝雲殿中的笑語盈盈穿過,小内監吊着的一顆心才堪堪放下。
沈明枳身邊空着的位子是留給他的,郇寰駕輕就熟地從頻頻阻他去路的人牆中摸了過來,在紅飛翠舞、鼓樂喧天中,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卻不妨還是因着疲倦煩躁未多注意腳下,踩住了沈明枳垂下來的裙擺。
自逆王宮變後,本就熾手可熱的兖國公主更是水漲船高,前來恭維奉承的老、中、小女人若過江之鲫,一輪見過來,各式的胭脂水粉聞下來,沈明枳覺得她的鼻子已經不中用了。還沒輪到的人,見向來擋在沈明枳前的門神臨川郡主和申二夫人都沒有來,各個備受鼓舞,殊不知沈明枳早已精神恹恹,打算拿已經編好了的借口出逃,連冬兒的說辭她都教好了。
所以說郇寰來得很不合時宜,還踩了她的裙子!
于是她端着一張笑僵了的臉,故作親昵地湊到郇寰身邊,手指捏住裙子輕輕扯了扯,用一種慣常吓唬臨川的語氣,親切問道:“你怎麼來了?刑部事不多麼?”
郇寰端起茶盞,覺得腳下有異,但并未挪動,隻是淡淡回應她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怒意:“好歹是殿下的驸馬都尉,衙門再多的事情也應當來。”
沈明枳被他這番巋然不動中的挑釁氣得咬牙,在心裡默念無數遍不能動怒和自己欠他後,用旁人看來極其暧昧實則極其威壓的語氣低聲道:“你踩到我裙子了。”
郇寰這才訝然挪開腳,放下茶盞,裝作很無知、很無心地垂下臉低聲回問她:“殿下要到哪裡去嗎?”
沈明枳笑得很艱難,心道這男人使起性子來真和自己沒什麼兩樣,耐下性子,她反道:“你不着急着回刑部處理案子?”
郇寰故意道:“臣不是說了要先陪殿下的麼?”
沈明枳奉陪道:“國事為要。”
郇寰再道:“百事孝為先。”
沈明枳順勢道:“那好,我們現在就去給父皇唱壽。”然後自然地搭上他垂在兩人之間的手腕上,衆目睽睽之下将他拉出了輝雲殿。
冬兒目瞪口呆,驚喜地按照公主之前的吩咐去找龐大總管。
郇寰一直盯着她的手,若有所思。
向來有分寸的沈明枳自己也沒意識到,她現在的舉動,是多麼的“有失分寸”。就像那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楚河漢界已經幹涸,而她還要裝作看不見幹涸的河床,掘了十萬八千裡外的江,硬是要大興土木地引水補缺,假裝這條小水溝就是他們之間的永不逾越的界限,然一時糊塗的她卻自己擡了腳跨了過來。
郇寰第一次被駐足的人看得不好意思,于是用另一隻手将沈明枳的手扒下來送到溫熱的掌心。就見她像被燙了一下,立刻抽開手,痙攣地蜷了手指,更快了幾步離他更遠。
郇寰笑了,忽而覺得心裡又敞亮起來,大步追了上去道:“聖上應當還在禦書房,你這往哪兒走。”
沈明枳在理智訇然炸開後迅速恢複了平靜,停下步子辨别了下自己慌不擇路的結果,好像确實有點失了道。不過她打小就閑不住,宮裡的路蒙上眼都能走,找到自輝雲殿往禦書房的路何其簡單——
她擡腳踩空。
郇寰一驚。
沈明枳就這樣墜了下去。
老馬失前蹄,大意失荊州。
她這一番狼狽,再聯系起先前的有失分寸,在郇寰看來不知道得被渲染成什麼樣子,真是老臉丢盡。
郇寰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偷着笑了兩聲,手扶了她的腰,将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幾步走下亂石鋪就的台階,小心地用空着的手拂去堆疊假山上的落葉浮塵,然後讓她靠着自己坐了過去。
石頭硌人,但沾在郇寰官服袖口的一片枯葉更硌她的心,在看見郇寰竟然還掀起衣擺,蹲跪下來用幹淨的那隻手去探她的腳踝時,沈明枳更覺得一顆沙礫撚在心懷。
她忙伸出手輕輕按住郇寰撫住她腳踝的手,隻感覺他手背的清涼從皮膚相觸處蛇似的蹿過全身,“沒什麼大礙。”
郇寰收回手,目光從她在光下發亮的手移到垂下來的裙擺,不可遏止地想起那夜破碎的紗裙和同樣破碎的心境。但他隻在徹底沉入其中的刹那浮出水面,轉而笑道:“這倒是個出宮的好理由了。”
沈明枳拉他起來,目光卻落在他垂覆在塵土上的官袍,“而且還不用再面見父皇當面祝壽。”
郇寰笑,順勢站起,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不錯。”
沈明枳其實也不知道腳踝傷得如何,隻覺得一種脫臼的下墜感隐隐傳來,但她向來要強,即便是真傷了病了也不願露绌。于是她就在郇寰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待兩個人錯開些距離,幾乎微不可覺的熏風帶着陣陣蟬燥穿花過袖,貼在皮膚上的衣裳随之脹起,沈明枳才驚覺方才兩人的距離有多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