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的化隆像被關在了一屜蒸籠之上,連秋蟬、餘蛙都叫得有氣無力,入夜卻涼得可怕,一冷一熱,今日的天地簡直不像是人能呆着的地方。戌牌時分,天上下起了雨,起初還有些秋風秋雨打秋荷的情調,沒過半刻,五步以外難分物什。
沈明枳站在廊下,聽月珰和孫醫婆說着柳氏的沉疴,思緒不知不覺在茫茫夜幕雨色裡迷了路。
下午晉王沈明戒來看過她,特地問了早朝上華岑建彈劾曾恩全等趙王一系之事,輿情沸騰,尤其擔心郇寰會因此被免職,從而牽連到她。郇寰會被罷官,這是沈明枳心裡早就有數的事情,故而也沒假意安慰他,隻讓他别擔心自己,可他還是不放心,沈明枳怕他會被激得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壞了他自己的安危前程,就差當着他的面立誓說明無論出什麼事情都不會牽連到自己,總算把人送出了襄陽侯府。
這件事,郇寰一回來就知道了。
他剛換了一身幹爽的衣裳,挑了遊廊走了許多遠路,所幸沒被暴雨澆到,剛遠遠看見沈明枳,就發現她站了檐下,半邊衣裙都被雨霧打濕,可她恍若未覺,還在那裡出神。
月珰朝他苦笑,郇寰便知這是勸了幾次都沒勸好。
“雨大,殿下往裡站站。”
聞言,沈明枳的眼睛終于回落了些許神采,她往後退了一步、兩步,總算再也不會被雨濺到,郇寰這才将托在她身後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地上很滑,來時冬至就摔了一跤,被郇杭好生嘲笑了一陣。
“辭呈已經寫好了嗎?”沈明枳慢慢往廂房走。
郇寰跟她并肩,“回去就寫。”
“緩一緩吧,一出事就遞辭呈,倒顯得膽小怕事,至少要等大理寺把案子核查清楚了。”
“嗯,臣也是這麼想的。”
“你們三法司雖然不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但一環出錯前後背鍋,也算是唇亡齒寒的兄弟衙門,大理寺應該不會把鐵案辦成疑案的吧?”
郇寰一時捉摸不透沈明枳話中意指,隻客觀地回答:“不會,此案由卿寺卿主審,他是有操守的老前輩。更何況,有錦麟衛盯着。”
“錦麟衛也是人。”
郇寰默然。
“也罷,你退下來歇一歇也好,謝補之因公殉職,謝改之身陷囹圄,幫你辦事的左膀右臂都斷了,再不歇上一歇,西北還是定不下來,本宮就要重新物色驸馬了。”
郇寰呼吸一促。
沈明枳兀自道:“你放心,你總歸是我的驸馬,聖上再要平衡局勢也不會平衡到你頭上。不過在忙王府事情外,你走的其實也是條偏激的中正路子,雖然沒把各路牛鬼蛇神得罪遍,但朝夕之間、身份變遷,難保不會有人尋你的晦氣,你可想好了?”
郇寰一笑:“我好歹也是殿下的驸馬。”
能爬到刑部尚書的位子上,他從不曾以驸馬都尉的身份沾沾自喜,更不曾真的認為尚主能是什麼天大的榮耀,卻不期有朝一日沒了刑部實職,他就是真正的皇親國戚了,要依靠這個身份才能保住他岌岌可危的仕宦尊嚴。
沈明枳應得勉強,“既如此,你能平衡外頭的這些便很好了,侯府裡的家事,想來更擋不了你的道。”
郇寰心覺不妙,“是太夫人的病?”
廂房内早早點好了燈。
“你知道她的病因嗎?”
郇寰沉默一瞬,擺手讓屋内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看來你知道。”沈明枳進了熱氣氤氲的裡間慢慢換起衣裳。
“大概吧。”
“你怎麼知道的?”
郇寰隔着屏風坐下,望着屏風上映出的沈明枳的背影。镂空的雕刻裡傾洩出了溫熱的水霧,也流出了清晰的水聲,還有一股淡淡的藥香萦繞,似是連她的身姿也能從這些繁複華麗的雕镂中窺得少許。郇寰移開視線,盯着屏風腳說道:“她自己告訴我的。”
水聲戛然而止,沈明枳似是十分訝異。
“我也沒想過,她居然會把這些事告訴我。”他有些恍然,又有些黯然沉重,“畢竟尋常母子也說不了這樣的事情,何況我與她從來都不是一對尋常母子,不過她大概是想讓我覺得愧疚,這樣便會更用心照拂她的兒女吧,畢竟侯府裡,除了我,郇翾、郇旒沒有誰可以依靠了。”
沈明枳說不出話,過了好半晌,這才在嘩啦啦的水聲中開口:“她用的藥很溫和,但架不住次數多,本來養一養已經見好,但不知怎麼,近來越發嚴重,我派人請過孫先生,他也診不出什麼問題,說或許和心境有關吧。”
“那就隻能是郇毓的婚事了,别的,應該也沒什麼會讓她放心上的了。”
沈明枳慢條斯理的擦洗,慢條斯理地試探:“太夫人這幾日為了宴客名錄,确實勞累了一點。”
“說起勞累,勞累的應當是殿下。”郇寰依然盯着屏風腳,“郇毓的婚事實在是勞煩殿下了。”
見郇寰避開不談,沈明枳便熄了探究的心思,随口道:“算不上勞煩。”
“我出了這樣的事情,賓客便請得少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