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拱手一禮,滕文慧被這番大禮吓了一跳,後退一步,連忙也要推手還上一個更盛大的禮,就聽郇寰擡頭刹那說道:“容郇某多嘴提個醒,化隆城内沒有好人,寇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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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半年外皇城不落鑰,冬至提着一籃子晚膳走進值房時,便帶來了皇城外的消息,“主子,寇郎中那裡接了人,但卻沒有把人送入宮……”
郇寰餓得厲害,抛了筆,便從書案前坐起,“這些事我們不必管了。”
見冬至一邊給他布菜,一邊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隐,郇寰拾起筷子便道:“寇一爵把人送到了哪裡?”
“他自己在啟複門外的私宅平川莊。”
郇寰不再說話,隻風卷殘雲地吃完了飯菜。
這時冬至才敢再問:“主子,那芳林門那兒的宅子怎麼辦?”
郇寰冷冷看他一眼,“這些事你還用來請示我?算了——”郇寰搖搖頭,溫和下語氣随便道:“處置了吧,别讓有心人抓到把柄就好,分寸你把握。”
冬至應下,收拾了碗筷退了出去。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郇寰還沒看幾個字,冬至又沖了進來,滿臉是汗,“主子,家裡出事了。”他連忙把侯府簡信遞給了郇寰,一眼掃過,郇寰的臉色難看得可怕。
啟明門外燈火連天,郇寰彪馬奔上務本門大街時,就見兩側曲折逶迤着一串天河似的燈樓,到處都是數不清的花鳥燈、蟲獸燈、走馬遊魚燈,八仙過海、九龍戲珠、十二番花信次第盛開。他恍惚自己身在開春的上元燈節,可直眺務本十字場上絕無半點鳌山燈的影子,兩側燈樓下還有不少叫賣巧果、七巧針、蠟燭胭脂等的商販,往來遊覽的年輕男女無數,擠得馬兒也撒不開蹄。
郇寰這才想起今天是七月七。
也難怪會在今夜出這種事情。
沈明枳收拾完郇三娘院外的混亂,這才斂了衣襟,推門走入她的閨房。這是她第一次進郇三娘的閨房,燈光大亮,一眼掃過去,簡潔得像間封門已久的客房,與時下貴小姐們的紅粉香閨相比簡直寒酸得可怕。
郇三娘正瑟縮在床腳,瑟縮在整間屋子裡最蒙昧暗沉的角落。
今夜是女兒家的大日子,出門前她也是雲鬓高疊、彩妝動人,可現在就如從水中打撈出來一樣,鬓發散亂,神情頹唐。
沈明枳最見不得眼淚,何況郇三娘這梨花帶雨的一哭楚楚動人,看得她心中憐惜。可沈明枳想到了方才辛莘給她簡單描述的一幕,那一條僻靜得有些冰冷的小巷子裡的一對緊緊擁吻着的火熱男女,這就如一塊石頭堵得她喘不上氣。
真是活見鬼了。
辛莘和她的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看場戲都能碰上這樣的事,也幸虧是被她碰上了,不然沈明枳還真不知道第二天化隆城裡要傳出怎樣的閑話。
見沈明枳面色陰沉,郇三娘瑟縮得更加厲害,水靈靈的眼裡盡是小心翼翼。
沈明枳在桌邊坐下,等屋中人盡數退盡,隻留她們一坐一跪兩個人時,她看着郇三娘道:“申國公府的二夫人認識你,她憐你是個小姑娘,維護你的名節,不曾張揚此事,可你的名節還在嗎。”
郇三娘驚恐地擡頭。
“孫娘子是太醫院出來的醫婆,她就候在門外,所以不要跟我說謊。”
郇三娘的眼淚劈裡啪啦打了下來,她搖搖頭,又拼命地點頭,頭上那支樸素的纏枝花簪都“叮鈴”一聲墜落地闆,她仍然惶恐地抖着嗓音說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沈明枳一開目光,“那我就當還在。”
郇三娘咬破了嘴唇,嗚咽出聲。
“太夫人卧病,你身邊也沒有人前後監視,但她卻準許你一人出府遊玩,你可知為何?”
郇三娘抽泣。
沈明枳自問自答:“因為今夜,與你已有婚約的俞公子也在,太夫人想讓你們相處,這件事你哥哥也知道,他也允了。可你甩開了他,跑去和樓複私會,還被人撞見了。三娘,你不喜歡他嗎?”
郇三娘的眼淚洇濕了衣袖。
沈明枳不看她,輕聲問她:“他長得不夠俊俏?他沒本事?他陰晴不定?他的家世的确一般,普通清流,沒有大富大貴也不是權勢滔天。可除去這個,将他放在全化隆的年輕後生裡,他都是極其出挑的那幾個。你哥哥很看重他,可你看不中。”
郇三娘仍在抽噎。
沈明枳望着後窗外凝固着的樹影,一陣風吹過,那千鈞重壓般的影子飒然飄散,零落成了寥寥幾道畫上枯筆。她不由得歎息:“三娘,這世間最不值得耽戀的就是情愛。”
郇三娘的眼淚更多了。
“其實女兒家的名節什麼也不是,但所有人都在乎它。逾越禮制的一番苦戀,于男子來說不過一段風流逸事,可滿城風雨,随便誰的一口唾沫都能要你的命。如果事情鬧大無法收場,你壞了名聲、壞了你哥哥的打算、壞了整座侯府裡未婚女孩的将來,他們便會打死你以正門風。如果你嫁了過去,俞家介懷此事,明面上讓你風光無限、背地裡讓你痛不欲生的方法千萬,你沒有好日子可過。”
沈明枳無奈:“這些你都知道對吧?可你還是要飛蛾撲火。你知道樓複以前的事情,就算沒有這件事,樓家也不敢要你。你們不是一日兩日,你或許糊塗,非要執着這一番沒有将來、不見天日的愛戀,自尋死路,可樓複比你年長,見的事情比你多,他絕不會這麼糊塗。”
“别說了……求求你别說了。”
“好。”沈明枳垂下眼簾,扶着桌沿起身,“懸崖勒馬,往事不提,你好好休息。”
“公主!”
腳步一頓,沈明枳背對着郇三娘,聽她顫聲道:“謝謝你。”
沈明枳心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