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到極點,郇寰反倒開始冷靜,“疑心生暗鬼,本來家和萬事興,偏有小鬼興風浪。”
寇一爵嗤笑:“還在替她說話呢?娶她本就是權宜之計,郇寰,你不會真的陷進去了吧?你早該警醒的,就算同住一個屋檐、睡在一張床上、你們也不是一路人!什麼疑心?什麼暗鬼?你本就該防備的!是你被柔情蜜意消磨去了鬥志,居然放下了戒心!凡事論迹不論心,你這個驸馬都尉幹得夠好了,怎麼還想更好,想心也交了出去以顯赤忱?别天真了,大家不過是貌合神離互相利用,你若真有點男女感情想要寄托,天下女人千千萬,要什麼樣的沒有?且你缺嗎?犯得找和一匹豺狼說真心?”
郇寰隻是冷笑一聲,便不再說話。
雖然都站趙王,但他們不是一路的人。
見郇寰要走,寇一爵最後問:“所以,這女人你是給還是不給。”
郇寰的腳步一頓,沉默地立了幾瞬,随即又一言不發地邁開步子。
循着空中彌漫的琴音,郇寰不辨南北地走了一陣,最終在一堵疊瓦牆前停下。他有些出神,牆頭垂藤蔓,牆下生青苔,牆前立孤人,等牆内一曲終末,他如夢方醒,塵世的一切紛繁雜亂重又閉塞耳目,一下子如潮水般湧進,沖得他呼吸暫阻、頭暈耳鳴。
分明隻是一刹那的錯覺,郇寰卻覺得,他花了二十幾年來适應。
他從來都是“适應”的愛徒。
可現在看來他的傑作,亦不過信筆塗鴉,低劣得可笑。
“啊,那不是郇侯嗎?”
等身後步履嬉笑聲逼近,郇寰這才甩甩頭,将這些胡思亂想盡數抛卻,整理好儀容轉過了身,就見長英公主牽着一個陌生的姑娘蹦蹦跳跳跑近,郇寰連忙行禮:“參見長英公主。”
“免禮免禮。”長英拉過這個姑娘介紹:“這是滕娘子。咦,我怎麼沒看見寇表兄?你們沒在一起嗎?”
聽見寇一爵,滕文慧顯出一絲羞赧的不自然,她不敢直視郇寰,垂眸斂眉,一派絕然不同于滕文彪的恭敬和溫婉,但她聽得極其用心。
郇寰道:“我們聊了幾句就各自走了,或許他往寮房那裡去了也未可知。”
長英“哦”了一聲,翹首對滕文慧建議:“不如我們就去寮房那裡找他們吧?”
“他們?”滕文慧疑惑。
長英這才想起來和郇寰說:“啊,我都忘了,十姐姐也往寮房那兒去了。”
郇寰随長英他們走了起來,“齊世子和我家三娘呢?”
“應該各自去休息了吧——文慧姐姐,你剛剛說西域有種秋千叫什麼沙地?”
滕文慧笑道:“叫‘沙哈爾地’,是‘空中轉輪’的意思,每逢春時秋節、抑或是舉行婚儀時才玩。”
長英抱着她的手臂撒嬌:“哇,文慧姐姐的知識真淵博,姐姐是會讀一些西域志記嗎?我十姐姐也愛讀。”
郇寰看了過去,就見滕文慧難掩眼中的神往與自豪:“不是,我是親眼見過。”
“見過!”
“是啊,我小的時候爹爹就帶我去過雲侖,剛好遇見有回人成親,就看見了,他們在場地上豎起一根很高的圓木作軸,再在頂端裝上一隻木輪,輪子上再裝上兩根橫木,各自拴好繩索,木軸底部也要裝一根橫木,用繩子和頂部的木輪相互連接——”
滕文慧一邊比劃着,一邊被長英挽着往前走,“然後就能玩了,在繩索秋千上各站一人,再有多個人一起勻速推動底部的橫木,這樣頂部的木輪就能被帶動旋轉,站在繩索上的人就會随着升上高空,轉得越快,他們飛得越高。”
長英的一雙水晶眼裡迸射崇拜的金光,“這麼神奇!”
滕文慧語中的驕傲意更加濃郁:“還有更神奇的呢。聽我堂叔說,西南還有轉轉秋,又叫紡車秋,就是長得像紡車,聽說是四個人一起玩,轉起來就像飛着的風車;還有另一種叫‘八人秋’的秋千,玩起來像一個彩球,特别好看!隻可惜,堂叔說要帶我去南邊轉一轉,最近這些年是沒機會了。”
“文慧姐姐想去,我也想去,等以後有空了,我們表姑嫂一起去!”
滕文慧不禁紅了臉頰。
郇寰卻心中可惜。嫁了寇一爵,她大概這輩子也出不了化隆城。他不禁又有些疑心。永定侯一家子和睦又是一家子人精,又這麼疼這個女兒,怎麼會舍得把掌上明珠送入虎穴龍潭、見死不顧?
他看見院牆上趴着的一大束将開半醉的淩霄花,蓦然想起了某一年,他的母親帶着他去興化坊的慈悲寺燒香,後院不知哪處的影壁上就被這樣的花藤覆蓋,而紅花綠葉中,霍然吊死了一個裝束妥帖的女人。那時候聖上才剛登基,他還被母親牽在手中,周圍人見了死人都驚恐大叫,唯獨他望着這女人雲鬓花顔金步搖有些奇怪。
她有一大幫仆從前呼後擁,又有妯娌親戚噓寒問暖,還有錢,有榮華富貴,還有這樣的尊貴權勢,她做什麼想不開要自尋短見?
等後來他入了刑部,特意翻出了陳年卷宗找到了這樁案子,确認了是自殺無誤,這才解開了萦繞心頭這麼多年的一個疑惑。
她是天元末年當朝首輔呂颦調的女兒,也就是魯國長公主的繼女,嫁給了當年兖王身邊的頭一号心腹郭明修為妻。升平元年,南海道争端再起,聖上與錦麟衛指揮使郭明修等南下肅清倭亂、燮理内政,任命心腹愛将王叔遠為南海道布政使總領地方,然後甫一返京,聖上就卸磨殺驢,以謀反之罪将監國首輔呂颦調的全家捉拿入獄,而得了聖旨将呂氏抄家滅門的人,正是錦麟衛指揮使郭明修。
郇寰還記得,那時他擠在架閣庫裡,在腐爛的辛酸味裡,在凜冽的冷風裡,看見經年泛黃的驗屍格目上赫然寫着呂娘子懷有身孕,整個人都懵住了。
他的視線重又落在了眼前與長英說着天地、激動得無以複加的滕文慧身上。
他的母親也曾與閨中密友興奮地說起過高牆之外的天地嗎?
郇寰放遠了視線,遠到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看些什麼。
然後他看見了甯晨铎,抱着一把琴從廊下走出,而站在廊下與之談笑的正是沈明枳。
對面的兩人也看了過來,郇寰挪開目光,在長英笑着要拉滕文慧跑過去時道:“容臣與滕娘子多說一句話。”
滕文慧詫異,長英掃了他們一眼,便點點頭朝沈明枳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