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商的動作被喝止,他頓在原地,心頭奇怪着大公子說出的話。他垂眼對着食盤上的瓷碗瞅來瞧去,心道,這冰食為何不能喝?難不成裡面有什麼問題?
錢嬷嬷正跟在沈晏如身後,亦是覺得怪異,她貼身伺候沈晏如,當然知曉沈晏如月事将近,不宜飲冰。不過這等女兒私事,大公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謝讓意識到自己道出的話有所不妥,又言:“前些日在梅園時,大夫吩咐過。”
沈晏如順着他的話說了下去,“嗯……大夫同我說,我正是需要調養身子時,不宜食寒涼。還是兄長食用吧……”
說話間,二人心照不宣地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白商端着食盤,與小厮面面相觑,大公子亦不喜甜,看來這等冰食是沒人吃了。正當他欲把食盤交代小厮放回夥房擱置時,謝讓開口了。
謝讓吩咐道:“放到我屋裡。”
白商越發摸不着頭腦,但得了令,隻能照做。
逢春院築成的卧房為一竹樓,積雪掩過蒼翠青色。
檐下兩間卧房相連,沈晏如踩着地面,竹身便嘎吱作響,與她相随在身後的,則是一道回屋的謝讓。他每一步踏在竹地上的聲響亦清晰,緊扣着她的步伐。
沈晏如撫門推入時,餘光瞥見謝讓的身影越過自己,落下一句輕不可聞的耳語。
“之前不是有意的,抱歉。”
臉上的熱意還未全然消散,沈晏如嗯聲應了應,轉頭跨入了屋裡,阖上竹門,将整個後背抵靠在了冰涼的門後。
她聽見自己胸腔裡的跳動聲漸漸,随着屋外謝讓的腳步聲消止而平緩。
沈晏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知為何,明明她與夫兄之間清清白白,方才在那等場景裡,她卻有種異樣的心虛,生怕被别人揭露了什麼。
她也信得過謝讓,否則在溫泉裡時,他大可出聲讓她當場難堪,也用不着方才給她道歉。且依着謝讓的為人,沈晏如也很難把他與意欲偷窺弟妹沐浴的登徒子聯想起來。
這一切,不過是個誤會。
***
翌日午後,尚是雪晴。
沈晏如至林苑時,已有不少人影,三三兩兩結群于玉台池邊。
她少時随父親參加過幾次宴會,這其裡的好些面孔她都見過。隻是自兩年前家中遇禍事後,沈晏如深居簡出,逐步淡出了這些交際裡。今時心境大變,她也無心再維系什麼關系。
即便是赴宴,沈晏如隻是稍加修容,粉黛淡抹,素色氅衣披身。
謝家在京中的地位不低,欲與謝讓結交的不在少數。謝讓在一旁從容應着上前打招呼的人,并未同沈晏如走遠,時有他人留意到她的,沈晏如便禮貌笑着客套幾句。
半道一位小姑娘雀躍着步子而來,其身着粉如桃色的宮裝,腰間翠玉來回晃蕩得丁零當啷,狐裘下的紗裙綴滿珍珠,露出的繡鞋尖也鑲着寶石,渾身皆被正盛的天光照得奪目。
小姑娘倒是不像其餘人直奔謝讓,她徑自上前挽過沈晏如的手,一雙杏眼流露出激動的光:“晏如晏如!還記得我嗎?”
沈晏如認出來了來人:“安舒公主?”
這安舒公主是聖上最小的女兒,比沈晏如還要小兩歲。
沈晏如記得,從前她在宮宴識得安舒時,安舒便抱着她的胳膊不放,非要鬧着讓皇後也把她收做女兒,好讓安舒有個年歲相仿的姐姐。畢竟嘉甯公主年過三十,和安舒相差甚大,安舒便賴上了沈晏如。
大人們隻把安舒此舉當作小孩子之間的玩笑,并不當真。
但安舒記挂至今,每每有着出宮的機會,都要想盡辦法見沈晏如。
沈晏如從不知安舒為何這般喜歡賴着她,每當問起,安舒便嘻嘻一笑,言之她就是喜歡沈晏如,要何緣由?
對于這無厘頭的回答,沈晏如時時無可奈何。
此番安舒撇着嘴,臉色不滿:“都說多少次啦,叫我安舒就好。我好不容易出宮一趟,你要是這樣叫我,一句話都得浪費……”
她掰着手指,似是想要算出沈晏如多喊她倆字,會浪費多少時辰。
沈晏如莞爾,握住了她還欲算下去的指節:“好了好了,安舒。”
“那會兒我聽說你嫁到了謝家,原本我想來你婚宴的,結果央求了母後好久,都不許我出宮。你現在在謝家……”
安舒将話一頓,她看着沈晏如今時的素衣扮相,也在宮中聽說了沈晏如當下的境遇。家逢滅門禍事,新婚又失了郎君,許多人對其避之不及。
想到這裡,安舒瞄了眼謝讓,抱着沈晏如的胳膊就往前走,小聲道:“我不是有意提你傷心事,你要是在謝府過得不好,等我再長幾歲,父皇賜了我府邸,你就搬來我府邸住,我照顧你!”
聽着安舒軟糯的嗓音裡還有着稚氣,偏偏還朝她許諾了這樣的話,沈晏如心頭一暖,輕輕拍了拍安舒的手背:“安舒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如今住在謝府,沒什麼不好的。”
不遠處的廊庑下。
梅香幽幽,一輪椅徐徐而行,轱辘碾過零落的塵土。
一面容蒼白的男人靜坐于輪椅上,身處裹着厚厚的裘衣,瘦削的手指操縱着椅身,儀态儒雅,他望着安舒與沈晏如的背影,問道:“安舒拉着的,可是無争的弟妹?”
謝讓稍一點頭,應着驸馬商越:“嗯。”
“原來是沈家那孩子,”商越撚着裘絨,斂下眼思索了片刻,“早些年曾見過,樣貌極佳,品行端正,是個挺受歡迎的小姑娘。那時她父親把她視若珍寶,好些想要議親的,都被沈大人回絕了,依我看,沈大人難以割舍他這塊心頭肉,婚事能拖幾時是幾時。”
謝讓沒有接言。他想,就連因身體孱弱多病、少有露面宴席的驸馬,都曾見過沈晏如,為何這些年來,他與她一點交集與重合都不曾有?直到闖入那場殺戮與大火,他才得見那雙讓他情動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