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深深,庭院處一燈如豆。
書房内,白商俯首于謝讓跟前,恭謹答道:“屬下今日所聞所見便是如此。”
謝讓正提筆于案處的帛書圈畫,已是從白商所述裡得知沈晏如與姜留相逢的事迹。
白商說,他們年少相識。
謝讓執筆的手一斜,心道:哦,他們青梅竹馬。
白商還說,少時姜留暈倒,沈晏如曾守在他身邊。
謝讓又畫下一道痕迹,眼前卻浮現此等畫面:姜留暈倒卧于榻上,沈晏如守在其旁,悉心照顧,寸步不離。
白商最後說,姜留如今結草銜環,來報沈晏如的恩情。
謝讓草草落着筆,渾然不知在寫什麼。憶及姜留看向沈晏如熾烈的目光,他不禁冷笑,姜留如今結草銜環,以報恩情?分明是想要和沈晏如增進感情。
白商見大公子久久不言,擡頭時得見,大公子跟前的那帛書,都被朱筆畫得快要沒了留白處,橫橫道道盡是赤色,乍一看還以為是鮮血四流,尤為駭人。接而他躬身行禮,退出了書房。
油燈尚燃,謝讓望着夜裡跳動的火色,覺得煩躁。
尤其是那會兒同在車廂時,沈晏如當着他的面,為了證明她和姜留無甚幹系,向謝讓表明她對謝珣的心。
她字句赤忱,生怕他謝讓不信,她對謝珣的忠貞。
彼時他抿緊唇,未有言語,想來臉色定也是差極了,否則她不會被他吓得沒敢再說話。
謝讓第一次知曉,有些人看似溫聲細語,言辭緩緩,所道之言竟也能比刀子還要尖利,像是要一寸一寸,狠狠地刺入他的皮肉,施以淩遲之刑。
謝讓自認皮糙肉厚,受得住疼痛,他從小便受謝老爺子的訓斥與責罰。
老爺子言辭鋒利,持起鋼鞭時頗為有力,謝讓記得,少時他不過是執筆時歪了一厘,用膳時多食了幾塊肉,晨起時睡覺姿勢難看了些許等等,就會得來老爺子的打。
時有打得皮開肉綻,難以挺起脊背了,老爺子仍不願留情。
今此想來,比起沈晏如的話,謝讓覺得從前這些都算不得疼。
謝讓不明白,為何在姜留出現以後,自己會這樣心煩意亂。
他也一并瞧見了姜留和自己相像的面容,但查案審判這些年來,謝讓見到的奇人異事多如牛毛,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卻樣貌相似,這種案例他也遇到過,并不是什麼奇事。
但這樣相似的面容之下,謝讓當時遙遙看着,她對姜留笑,對姜留行止親近。
謝讓始才發覺,她隻是不願對他笑,不願同他有半分牽連。
***
轉眼謝珣已是下葬,除卻入土那日,謝讓未再見過沈晏如。
今時雖是一更天,謝讓仍無心入睡。
他端坐書房的案前,指節緊緊捏着筆杆,絲毫未察覺因過于用力,那木杆已隐有破裂的迹象,發出細微的嘎吱聲。
直至白商抱着一包袱走進屋内:“大公子,曉風院那邊送來了東西。”
白商走至謝讓跟前時,驚覺那案邊擱置的筆已生生被折成兩截。他亦察覺最近大公子心情欠佳,臉色極差,故說話之時他格外小心謹慎。
她送過來的?
謝讓登時站起身,迅然接過了包袱并打開,撲面而來的皂角味清新,其裡衣袍潔淨,疊放得極為齊整。
這是他曾借給她穿的那件衣袍。
指腹摩挲着衣上紋路,謝讓略有浮躁的心緒随之平緩了不少。
倏地,他發現那衣襟處别有一尺字條惹眼,謝讓取下字條,随手把衣袍給了白商,示意其放回卧房的衣櫃裡。
他撚着字條徐徐展開,其上筆迹娟秀:天寒,衣袍久久潮而不幹,弟妹以火鬥熨之,不慎燙破,遂明日欲登門賠罪,望兄長可見弟妹一面。
謝讓目光落在最後一句,來回掃過,明明僅是一眼就知曉的内容,他卻足足看了好久,又将指腹撫着字條挪至燈下細看。
門外腳步聲驟至,白商急切的嗓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大公子!衣、衣袍壞了!”
謝讓有些不悅地擡起眼,便見白商抱着适才的衣袍,搭在臂間展開,白商神情慌張,指着其上被燙壞的雲紗,焦褐色的洞狀痕迹極為顯眼。
謝讓慢條斯理地收起字條,藏于袖裡,語調平然:“我不瞎。”
白商徹底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這衣袍所用的料子極為珍貴,先不說這等損壞難以縫補得無痕,就算補好了,大公子恐怕也不會穿,府上大公子破了的衣物,向來是扔掉。
故白商抱着衣袍就往外走:“那屬下,這就……去扔掉。”
不想白商甫轉過身,便見謝讓移步走近,不由分說地拿過他手裡的衣袍。
白商僵着動作,眼睜睜看着謝讓與衣袍消失于書房門前,夜色闌珊裡,依稀見得謝讓離去的步伐尚是松快。
白商百思不得其解,他撓了撓頭,大公子……不是心情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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