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讓執筆的手就此一頓。
她的足音已近在耳畔,從來是這樣不疾不徐,連着喚出口的嗓音也慣于輕柔,卻像是一把利劍,要把他的胸膛活生生剖開,把他平日裡藏在心底的東西公之于衆。
沈晏如隻需再往前一步,輕輕朝他跟前的紙上一看,他對她的心思就暴露無遺,他積埋于深處的欲望将不再是秘密,他對自己弟妻的龌龊想法将會得到世俗的審判。
沈晏如已離他很近了,他甚至能聽見她移步時,鶴氅随着她的行止來回摩挲的輕響。
謝讓擱置下筆,登時轉過身,擋住了身後的紙墨。
沈晏如遠遠地就瞧見謝讓是在此處寫畫着什麼,“兄長是在寫什麼嗎?”
謝讓不着痕迹地撫上了案台,手指偷偷将那硯台一撥:“閑來無事,胡亂提筆。”
沈晏如下意識越過謝讓身側,想要湊近看看,卻是見得流淌的墨汁洇開了整張紙,其本樣被墨色破壞,難見這字迹原本模樣。她不由得驚呼出聲:“兄長,你的……”
謝讓屈着手指,将沾染着墨色的指尖背在了身後,“是我适才不小心。”
沈晏如又再瞄了眼那烏糟的紙,依稀可見邊緣的筆畫藏鋒,想來這字應是極為好看的,此番被不慎毀了,還真是有些可惜。
鋪子裡的夥計瞧見了這裡的狀況,趕忙又拿了一副新的紙墨到謝讓跟前,收拾着四淌的濃墨。
夥計想起适才這公子寫的字,應是其心上人的閨名,今時得見謝讓面前的沈晏如,他看着她面上一閃而過的惋惜,樂呵道:“夫人莫急,咱這兒紙墨多的是,您家這位頗善書道,再寫一副便是。”
夥計的話說得恰到好處,既未指明什麼,又賣足了乖。
沈晏如順着夥計的方向看去,這鋪子賣的大多是為鐵器燒制的物件,往裡叮叮咣咣的錘打聲音不歇,她不由得生奇,以謝讓的身份,這些東西用得着他親自跑一趟嗎?
她眨眼問着謝讓:“兄長是在定做什麼嗎?”
謝讓面不改色答言:“一位朋友所請,讓我為他劍鞘題字。”
“原是如此。”沈晏如點了點頭,未再多問。
随後謝讓以還有事同鐵鋪老闆商量為由,讓沈晏如先行回馬車等他。
馬車邊,白商已搬來杌子,準備攙沈晏如登上馬車。
沈晏如正是提着衣裙擡腳之際,适逢一清朗的嗓音從旁處傳來。
“沈娘子?”
沈晏如折過身,循聲看去,隻見錯雜的人影裡,一清癯修長的身形顯現。來人是一青年男子,他身着寬袖布袍,手裡捏着一把竹扇,正匆匆撥開比肩接踵的行人,朝她步步走來。
眼見暮色将合,男子背對着斜陽,面容被籠于昏影之中,可見得其眉眼含笑,行止間無不流露出溫潤謙和的氣質。他朝她端端正正行了一揖,“方才某還不敢相認,生怕認錯了人。沒想到,真的是沈娘子。”
沈晏如略微怔了神,她一時想不起,自己在何處見過這個男子。
見她未有反應,男子問道:“沈娘子可還記得,六年前你救起的那個小乞丐?”
六年前?小乞丐?
沈晏如思緒徐徐流轉,六年前,她确實曾在自己家門前,救下過一個暈過去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應是受冷挨餓太久,加上被人虐打,渾身都是傷痕,這才暈了去。沈晏如一時心善,叫來家裡仆從,給那小乞丐換了身幹淨衣裳,又喂藥煮粥,才把小乞丐救活。
小乞丐比她大幾歲,所以那會兒沈晏如知道他名字後,朝他喊着,姜留哥哥。
沈晏如想起往事,下意識應着姜留,“是姜——”
話至嘴邊,沈晏如看着今時已成大人的姜留,意識到再這般喊“姜留哥哥”怕是不妥,她頓時收回了話,連忙改口:“姜…姜大哥。”
隻是也不怪她方才沒能認出姜留,姜留尚是小乞丐時,時常遭人欺負,臉上除了厚厚的污泥,還留有好些傷痕,如今六年過去,面也随之長開,姜留和從前大不一樣。
“沈娘子還記得我。”
姜留見她想起了自己,本是有幾分歡喜,但留意到她口中所喚,他眉尾收了些許笑意。
他把着折扇朝前比了比,刻意放緩了語調,認真道:“那會兒你才約莫這麼高,跟在我旁邊,喚我‘姜留哥哥’。”
沈晏如盯着姜留的面容,不禁有些出神。先前她初見姜留時,他本是笑着的,她還未有察覺,隻是覺得姜留長得有幾分面熟。
如今他神色稍斂,眉眼處的鋒利線條便顯露出來,她始才發現,姜留和自己的夫兄謝讓,有些相像。尤其是在他側過身,由着昏黃的天光照盡他的輪廓時,那樣相似的感覺,愈發強烈。
姜留自是不知她在想這些,仍在道:“我已及冠,有了表字,你若不介意,可以喚我綏甯。”
幾言寒暄過,沈晏如大抵知悉了姜留的情況。
那年她救起姜留,姜留短暫休養了一些時日便離開了她家中。暈倒在她家門前,隻是因他每日在城中富貴人家手下打雜賺錢,回家之時身體支撐不住,這才昏迷。
沈晏如還記得,當時爹爹欣賞他讀書刻苦,勤勉有禮,本是想收留姜留做養子,也問過沈晏如要不要一個哥哥,沈晏如笑着滿口答應。雖是和姜留相處時日不長,但倆人關系還算融洽,少時的沈晏如也想留下姜留作哥哥。
不過得知姜留家中還有寡母,爹爹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後姜留考取功名,終是能夠糊口時,寡母卻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