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當叫我把總。”
鄒彥磨了磨後槽牙:“把總,您貴人事忙,應當歇了吧。”
“是該歇了,”趙珩點點頭,“隻是今日辦了一趟差事,勞累了。”
莊随皺着眉頭去看徐白:他這是什麼意思?
徐白冷笑:要好處費的意思!
趙珩再一伸長腿,沒有半分要挪動位置的迹象:“我的營房就在隔壁,今日因着要接你們來還沒來得及收拾。我想想…衣袍似乎也沒來得及洗。”
莊随幾人的目光簡直要噴出火來。
然而趙侯爺八風不動,神情自若得堪比廟裡的塑像:“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勞,便給你們這個機會吧。”
“憑——唔唔!”翻臉怒吼出聲的鄒彥被徐白和莊随一左一右捂住嘴架了出去。
衛恭和孟安甚至貼心地關上了門。
這一晚,必定是個不眠夜。
第二日天剛泛出一線白光,星夜還未完全驅散,大通鋪上橫七豎八躺着前一夜灑掃和浣洗到半夜的少年們睡意正酣。
校場内卻已經有身穿玄色的兵士大喝一聲,咚咚地擂起鼓來。
這一聲似乎驅盡了校場上空的沉沉倦意,各營房都開始響動起來。
北校場雖說比不上城外京郊營地廣闊平坦,也是足以将應襲舍人和一部分京衛容納下的地盤,占地并不小。
整個校場乘四方形,開東南西北四個營門,各營房按行列拱衛中間的演武場、靶場以及專門讓士兵摔跤對敵的泥潭,四角還有馬廄、恭房、澡堂等,不一而足。士卒自晨起之後需跟教頭練拳強身,日常須學會射、打、擊、刺等殺敵本領;不僅如此,對于戰場上的令旗變換,各種号令也需要牢記于心,刻入骨血。
沙場上瞬息萬變,最怕的便是主将的命令不能傳達到位,一旦消息阻塞便有兵将潰敗的風險,所以無論如何軍令官不能死絕,戰旗不能倒盡。
但不論戰場上虞軍如何大發神威,這座一半多是應襲舍人的營地裡實在沒有什麼得以稱道的軍容風紀。四個司足足四千人,擂鼓一刻過後練武場上隻稀稀拉拉站了一半,但一半歸一半,其他幾位把總面前好歹有人呢。唯獨趙珩面前空空如也,隻有風吹起的殘葉飄飄忽忽。
四司把總姚金光嘿嘿一笑:“今日墊底的總算不是我了。”
趙珩面上不見絲毫怒氣,隻轉頭問趙識:“還沒動靜?”
趙識低頭應是:“我去喚他們。”
“到了營中就沒有什麼郎君少爺了,”趙珩眼眸發沉,“你跟我這麼久,應當知道我治軍的規矩。”
趙識立刻道:“我去牽哼将軍和哈将軍來。”
姚金光眼皮一跳:“原來那兩條狼犬是起到這個作用。”
武定侯,夠狠,那幾個小子,慘喽!
哼将軍和哈将軍是趙珩從北疆撿來的,大約是狼和狗雜交生下的崽子,狼群沒有帶走,手掌那麼大的兩隻幼崽就在冬季的草原上凍到發抖,卻還在被提起時露出尖牙想咬人一口。
在石人像附近巡防的趙珩眼尖發現了這點和雪不同的異色,看着那兩隻毫無威脅力卻還呼噜呼噜虛張聲勢的狼崽子不知想到了什麼,難得笑了一下,這兩隻的命就保了下來。
趙珩那時候剛送完父兄的靈柩歸鄉,十七歲不到的少年驟然失去了父親和長兄兩座大山,家中母親和長嫂又因為驟然打擊而大病一場,留下兄長牙牙學語的一子一女,還未親口叫過祖父和爹爹就已經天人相隔。
他在父兄的靈前承爵,承載了趙氏宗族幾十條英魂的七梁侯冠仿若千鈞,壓得他挺不起腰。
趙珩在滿牆的靈位下發誓,他将同趙家無數死在戰場上的先祖一樣,在北疆殺盡南下侵掠的蠻人。曾經的鮮衣怒馬、少年輕狂褪去了顔色,本朝最年輕的武勳侯就這樣孤身去了北疆,在寒風朔雪中待了三個春秋,将一身的君子風磨砺成了殺人劍。
他在山陵崩之時聯合數位老将穩住了邊關,也牽制住其他蠢蠢欲動的藩王,在天子繼位之後奔赴千裡,以一身的肅殺之氣把持天子親衛、震懾整個應天府内的牛鬼蛇神。自此,時常被人歎息棄長取幼、恐有社稷動搖之兆的太孫牢牢地握住了那塊名為皇帝奉天之寶的玉玺。
穿過漠北的風雪、寥遠的長夜、廣袤的草原,走了一千多個日夜,他又從火不思的樂聲中回到了江南。
他要在這煙雨朦胧中再築起可以撐起大虞江山的長城,總有一天他會再回到北疆,将中原王朝與漠北部族的血債一一清算。
然而無論那些過去如何荊棘載途、未來怎樣波瀾壯闊,現如今将要過二十三生辰的趙侯爺隻能冷漠地聽着先鋒司營房的雞飛狗跳,看着錦衣華服的名門貴胄們被哼哈二将攆得人仰馬翻。
他這把磨刀石,日前看來還是道阻且長,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