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門,遠遠聽見幾聲空靈的鳥鳴。一條雪道已經被他的腳印踩得嚴謹,他還在對付前方的雪。雪道兩旁堆出高高的粉末狀的小山,快高過我頭頂。我像走在一條帶着童話氣息的雪迷宮,沿路走到他身後,用力戳戳他微彎曲的背,隻說,四哥,怎麼這麼早又在忙,天亮了再弄也可以的。
他輕巧地将鐵鍁插在一旁的雪地,回頭脫下手套探我的臉頰,确認了我穿得足夠厚,才重新戴上手套,漫不經心地答,“嗯,我賢惠。”
我覺得這人真有趣,跟在他後面看他鏟雪。他把雪擺在一邊高于我胸口的平面,我就撿他鏟子上的雪捏一個小雪人。他邊挖,我邊捏,最後他每撬起半鏟子,就回身舉平遞給我,讓我拿走再接着挖。等到十多分鐘後,這條路終于通到了村道,回頭一看,兩排形狀各異的雪人軍團參差不齊地排列在雪道旁,像摸魚耍水的侍衛兵。
顧時夜回過頭,我就拉着他要他點評點評。暖金色的光從山峰後方鑽出,像兩個結伴同行的朋友,立馬與雪人扭打玩鬧起來。顧時夜彎起眼角,像模像樣地誇我藝術天賦極佳,問回洛甯後,要不要開個畫廊。
“你當老闆。”他說。“進些畫和雕塑,做做生意。”
“那我這算不算随了夫君的事業啊?”
“嗯?”他沾了冰霜的眉頭攏緊,似乎是在問,我哪門子夫君是做生意的了。
我見他臉色不對勁,立馬找補。
“本來就是,我正經拜過堂的夫君可是蘭口有名的企業家,姓蘇名時,生意做得可大了,商行裡什麼都有,我還給我他買過一塊手表呢。”說着,我又神秘兮兮地踮起腳,湊到他耳邊仿佛分享一樁秘辛:“那可是我們的定情信物,他說千金不換的!”
“嗯。”顧時夜剛才周身凝起的寒氣終于消散了,想故技重施讓我靠着他沒法逗完就跑,一把握住我穿得圓鼓鼓的腰身,結果隻捏住我厚厚的幾層衣服。我眨眨眼睛,當着他的面後退一小步,他毫不被這超出他預料的一幕所影響,嘴角微揚,另一隻手直接按住我後腰,微微往自己的方向一使勁,我就仍舊殊途同歸地被他緊箍在懷中了。
“不如跟我走。”他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低頭就往我口中渡雪白的熱氣。“什麼蘇時,無名小卒。如果你想要,他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我撐在他肩上,聞言往後躲開他的氣息,故意說。
“不太好吧,四哥。”
“沒什麼不好。”他又要追來,我隻好擡手遮住他的鼻尖與嘴唇。他濃黑的雙眸一沉,眼神中的力氣黑壓壓地卷向我,快要把我吃了似的。
“沒什麼不好。弱肉強食,合該是我赢。”
我憋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生存法則。
“那你的一切也都可以給我嗎?嗯?”我學着電影裡的橋段,屈指勾住他的下巴,故作玩味的語氣。
顧時夜明顯心情好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單手抱起,大步往屋子走去。
“你驗了貨再決定,也不遲。”
路旁歪頭缺胳膊的雪人癡癡傻傻地目送我們經過,對我眼神裡的求救視而不見。生氣,全是白眼雪。
沒有人會在同一個坑裡跌倒兩次,但我可以。
生意不好做,這是真理。
天徹底大亮後,村莊裡就到處能看見雪平面下汲汲營營的彎曲的身影,起起伏伏,像移動的一座座山丘。我跟顧時夜去牧民家交換了些食物,又在附近高處玩了會兒跳雪。中午,太陽高起來,雪慢慢化了一些,在外面待一會兒就凍得慌,隻好老老實實回房間做些所需空間狹小的事情。
就這麼一直待到深夜,天地又急匆匆地下起新雪。看這架勢,明天的雪層隻怕會更厚。但明日就是顧時夜的生日,不說去看看遠處有名的山啊湖啊,這連出個門都難說,怪遺憾地。
我撐在窗台看熙熙攘攘的雪花飛散,心情越層壓起來,毫無輕快的共情。顧時夜挑好火爐,走過來揉我頭發。
“心情不好?”
“對啊。”
“怎麼了?不是一直期待下雪麼?”他彎下腰,學我撐着下巴,手肘搭在窗台上,卻是側過臉瞧着我。
他的視線太有迹可循了,我蔫巴巴地歎氣,抱着他的手臂發呆。
“本來就是為了你過生日才來的,這下好了,哪都去不了,這和待在家裡有什麼區别。”
“嗯。沒區别。”他聲音又淡淡地,這一次卻讓我抓狂。
“四哥,對不起。”我以為他這話的意思是,他并不為這一次籌劃許久的旅行而覺得生活變得有趣了,把臉埋進他手肘衣服的褶皺處,一下子什麼都提不起勁。
“夫人别亂想。”他蹭蹭我的額頭,輕拍我的後背。
“可是你都覺得沒區别了,這趟白來了。”
他明顯愣了一瞬,溫沉的嗓音帶着笑意。
“有夫人在身邊,我為何要求什麼區别?”
是這樣麼。
“顧時夜...”
“我在。”
“那,我們的生活以後都不要有區别,一直就這樣好好兒地,在洛甯也這樣待着,在雪鄉也這樣待着,去哪裡都這樣待着,好不好?”
玻璃隔開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窗外的雪如聖潔的羽毛,天神賜予人間的祝福,在夜的藍光下閃耀屬于它們的黎明。而我的黎明,我相信,将會在接下來的年年歲歲永不停歇地落于我心間。
“夫人在,就好。”他這話有些模棱兩可,我聽出了兩重意思來。
牆上破舊的鐘表劃過十二點,我拿來特意準備好的花蠟燭,點燃,插在填了肉餡的羊肉餅上。雖說的确簡陋了些,但似乎也算是别樣的體驗。我小心地捧到顧時夜眼前。
“四哥,生日快樂!許願吧,這村子人少,神仙肯定聽得見!”
他漂亮的包容了火光的眼眸如海一般叫我沉溺。聞言,他牽着我的手,虔誠地閉上眼睛。
“夫人也許一個吧。神仙聽得見。”
我點點頭,閉着眼睛。我隐約能看見微微閃爍的紅色在虛空的視野裡拂過,唯有與他緊扣的手能找到歸宿。我默默許下自己的心願,睜開眼時,隔着柔弱的火焰,又對上他的眼睛。木屋内隻有這一處蠟燭給了我們光,屋外是一片冷豔的色彩。好像這一切世界都被突如其來的寒潮隔開,被封鎖,唯有眼前的我與他還真實存在。
“四哥許好了?”
“嗯。”
“那我們一起吹蠟燭吧。”
交融的兩處暖流彙入黑暗,世界的輪廓變得模糊。我們握緊手,再握緊手,在遙遠的雪原深處烙□□中的願。
願望隻能說給神明聽的。顧時夜。
嗯,我隻告訴了我的神明。
零下四十二度,我聽見人間遞來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