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打得過。”
“駱駝駱駝!”
我越說越興奮,完全不顧他壓低的眉眼。直到嘴唇猛的一刺,黑綿羊大戰非洲象才戛然而止。
“夫人這麼想要其他人?”
完了,語氣極其危險,呼吸非常炙熱。我咽了咽口水,搖頭如撥浪鼓。
“不不不,才不要别人。”我眼珠子一轉,鼓起勇氣犯賤,“我是說其他動物!”
“...嗯。”
天地輕易地旋轉,餘光裡琳琅滿目的碎石被藍色的天洗劫一空,眼中的一切又飛快地被黑暗收束進腦海。密密麻麻的吻像這片土地一樣的富饒古老,攫取我為之心動心碎的靈魂。
我的後腦勺被毛氈下的石頭硌着,下一秒又落進顧時夜的掌心。我隻好攀附他,黑色碎發在我眼前搖晃。不由得想到隔壁那隻四處遊蕩的黑羊來。它總是賣力地舔舐鹽槽裡的粗鹽粒,總是用靈活的唇瓣挖掘深雪覆蓋下的枯草。它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貴,因此敬重而貪求。那小小的沉默的羊啊,喜愛踽踽獨行在凍結的村莊,渾身的黑毛灑滿冬日糖霜。我不由得又看向眼前的顧時夜來——他迷蒙的眼睫正挂了凝結不破的眼淚——或者是我的。
真是一隻倔強又狠心的羊。
“四哥...咬疼我了。”
“還要别的羊?”他隻放過我一瞬,又饑餓地掠奪已被啃得貧瘠的荒草。
“才不要。你一隻就能把我吃破産。”我見縫插針才護住通紅的嘴唇,口齒不清地埋怨。
“嗯。”他放過我,向來有神的雙眸失了焦距,我看不見他眼中的我自己,卻能穿透其中觸摸放大的他。我仿佛乘着這目光遨遊。他抵住我的額心,我頓時坐進一片青翠草原中,回回折折的山坡如波浪,團團雲氣憩于深谷,一隻恬靜的黑色小羊在風的照拂下曬太陽。
這也是他想過的生活嗎?哪怕隻有一瞬間。
直到他拿開我捂嘴的手,讓我從他大衣裡爬出去。我張開雙臂伸懶腰,他坐起來貼緊我,在我唇上落了撫慰的一吻,我放松下來,挨着他輕聲哼唱。
不成調的、不知詞的異族歌曲,我與他隻聽牧民唱過一回。他也陪我唱。對岸的山在熟睡,它太老了,是垂暮夕陽的歸宿。湖泊還是那麼靜默地沉重,水浪不時挂住一顆岸石,留下從遙遠之地帶來的賀禮,又匆匆離去。對啊,世界本來就是永無止境奔跑着的,在世界之間,能夠有長久陪伴的人,已是難得。
我們圍着湖散步,看枯草,看冰面,看群山。累了,又回到花氈,吃些奶制品,躺下休息。腼腆的水聲爬過碎石,來到我們耳邊打招呼。我們枕着偉大的古湖,與它所滋養的并肩同行的骨骼,竟漸漸地睡過去,如嬰兒埋進母親的胸懷。
“找到我。”
眼皮鎖住虛無之前,我聽見來自蒼茫遠處的呼喚。那樣柔情,低鳴,悲怆,像家的指引。
在夢裡,我身處混沌。大地正在開裂,狂暴的海水沖進裂隙,岩石碎裂聲如雷的嘶吼。我拼命穩住身影,卻還是被甩進海底。寒冷與窒息包裹我,可我并不恐懼。一切的感官都成了理性的認知,我清楚地知道,這場堪稱史詩的災難後會有怎樣的世界。我靜靜地在海水中浮沉、等待,終于有一天,太陽誕生了,一切都沉下去,或站起來。我繼續舒展四肢,嵌在原始的碎片裡,成為新的大地的一部分。生命在我身上來回,出生又死去,死去又歸來。他們會停留,感恩,索取,反哺,但最後都會走。
不知過去多少年,我迎來一隻孤單單的綿羊。它走近我,我問它,是累了嗎,是找不到家了嗎,渴了嗎?别擔心,寶貝,我有足夠清甜的水,你可以在這兒等待,一定會有人帶你回家。小羊不說話,蜷縮在水岸邊,舔舐湖水。它不知跋涉了多久,渾身髒兮兮的,沒完沒了地喝水,闆結的毛如堅硬的礁石。我難過地說,是受傷了吧?可憐的小羊,你離開了羊群,可怎麼活下去才好?小羊仍舊不回答。它輕輕地将兩條前腿彎折,跪趴,黑色的臉龐親吻土地。我突然覺得自己滿滿當當起來,好像長久以來缺失的珍寶填補歸位。我問它,小羊,你在做什麼?這裡沒有天神,你在祈求誰,你能跪拜誰呢?
“找到我。”羊說。“你找到我了。”
這就是夢的結尾,與入睡前耳邊的聲音重疊。我緩慢蘇醒,天色已經暗下,粉色雲霞鋪在地平線,與漫天深藍進行着奇異的磨合。我挪一挪僵硬的雙腿,身上多了一層外套,顧時夜竟還在我耳邊沉睡。濃黑的長睫,軟和的臉龐,愛憐而敬重地在我身旁吐息。我不禁想到方才那個夢。但好像反了。我隔着毛衣抓住他有力的手臂,他下意識将我的手腕置于他心口,眉頭舒展了些。我親吻他,嘴唇陷入他面頰,仍能感覺到他血液裡陣陣溫熱。他才應該是自天地之初就誕生的大地,在平靜的表面下,熔岩無止境地沸騰,忍受風霜歲月的孤寂,等待自己遺落的心髒。我甯願做那隻風塵仆仆的綿羊。
可我艱難地尋找過什麼呢?大多數時間也不過是等待,在世界的邊境徘徊,不知去處地思考着意義。直到某一天,風雪銷霁,彼岸的霧裡走出模糊的身影,近了,近了,收斂一身滄桑,抖落灰塵,像離家多年的旅人,敲了敲門,淡然地說一聲,我回來了。
顧時夜,你找到我了。
幸好我也找到了你。
我繼續撫摸他手臂的各個角落,突然摸見他口袋裡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拿出來一瞧,才知道他撿了一塊石頭。我輕穩地舉高,疊在山缺處溫柔的落日光芒上欣賞。這時他醒了,怕光直射我的眼睛,便将手張開在我視野中,使那玉石青得更為本真。
“本想帶回去,給你做個吊墜。”他說。
“為什麼是這一塊?”實在在這一大片石頭裡算不上特别。
“像你。”
這還真就奇怪了。我哪天長得像石頭?我不滿地瞪他,他好脾氣且氣定神閑地回看我。最後我輸了對峙,氣得坐起來,接着端詳平平無奇的石頭。
他從身後摟住我的腰,接過石頭,攏在快速下降的光亮中,用視線呵護。
“出現得很突然。”他道。“回過頭,就看見它。”
“隻是這樣?”
“嗯。”
“哪塊石頭出現了,你都會喜歡的嘛。巧合罷了。”我對這個解釋一萬個不滿意。
“我見到的是它。”玉石沾染顧時夜的體溫,重新躺回我手心。
“就隻有它。”
天空再無日光,但湖泊深處蟄伏的光亮馬不停蹄地綻放。玉石的邊緣鑲着透明花邊,瑩潤可愛。我摩挲片刻,放回地面,對顧時夜說,就讓它在這裡吧,下次再來,我們來看它。
顧時夜沒有異議,嗯一聲。萬物開始沉寂。
也許明天這塊石頭就要随着綢緞般的水面去流浪了,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沒有什麼東西是會消失的,也沒有物品會真正丢失,我們不過是暫時看不見它。但誓言萬歲,既許下約定,無論千年萬年,我們終究與它締結了不老的契約。若永遠地找不到,便要永遠地尋找。契約不滅,我和顧時夜定要生生世世地攜手前行。也許上一世,我和顧時夜就對它許下過這般約定,否則顧時夜為什麼回頭隻能看見它。
我還舍不得離開,顧時夜摟着我蜷縮,寒冷從花氈下沿着脊骨攀爬。天是崇高的,湖水無休止地尋找牧人,可黑暗才最最龐大。我們被籠罩,無言的寂寥席卷而來。玉石随命運的囑托而傾斜,在世界誕生之初的搖籃裡休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