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睜眼。”
手放下,一條齊車寬的、低矮的藍色極光驟然出現在眼前。顧時夜站在極光模糊的邊沿,拍拍皮手套上的雪粒,像天神降臨人間帶來的一場際遇。
我驚訝地下車,深深地踏過快沒過小腿的雪層奔向他。他三兩步走近我将我抱起,指着那一束藍光和我說:“我隻在書上見到過。以後我們去追真正的極光。”
客觀得不帶任何邀功性質的兩句話,卻讓我久久地驚歎。出發前我套在他脖子上的藍色圍巾不見了,此時正在雪地上舒展。原本平坦的雪地上出現兩個小小的坑,坑旁又是兩塊半米高的雪堆,那圍巾就這麼拉長壓在兩個雪堆頂上,顧時夜的軍用手電筒插在下方的雪地,高傲地穿透圍巾的縫隙,接住飛揚的雪花。
顧時夜為我造了一場獨屬于我們的極光。
“顧時夜,這也...”
“嗯。”
“太美了吧。”
我愣愣地看向他,驚歎于他内斂而無所不至的浪漫。他将我抱得高高,仰頭看向我,映襯着銀藍的臉龐滿是柔和。兩個人的軍大衣緊實地聚攏,我脫下手套,替那塊崇高的圍巾完成溫暖他的使命。
“你真的很喜歡極光,是不是?”我問。
“嗯。”他的額頭貼緊我鼻尖,我輕易地親吻他。“寓意很好。”
“你這麼确信極光能做到啊?”
“不是。”他抱住我膝彎的手更加收緊。“你才能做到。”
“我陪你見過極光了。”後半句被他咽回,又從他冒着渴望的眼睛露出。
“和極光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往他被風雪刮得寒涼的臉龐吹氣。“看不看見極光,我都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
淡藍色的極光搖擺脆弱,如一層雲霧,迷路的湖水,靜靜展開在渺小的地面。外面太冷,一會兒就凍透了,我們回到車内交融一番才好暖和下來。突然見雪山腳下緩緩走來一個歪扭的身影,近了,才發現是一匹瘦弱的小馬。我們下車去看,馬隻是往另一邊走去,沒有停留。它竟然就在這一處。那兩個牧人生生錯過了他們的馬啊,又或許今夜,馬兒必須要屬于它自己。我們于是又爬上車頂,眺望側旁磅礴森嚴的雪山,目送它離去。
跨過邊境線的木圍欄,我們可以看見兩座雪山延長而交接的黑點。一個無窮的盡頭。看上去近而平直的兩座山,真的在我們無法觸及的黑夜之外彙合嗎?我不知道。我更加緊地縮進顧時夜寬厚的軍大衣中。雪原裡沒有真正的溫暖,但與另一個孤獨的事物相會一定是比溫暖還要讓人安心的事。顧時夜一下一下親吻我露在圍巾帽子外的皮膚,生怕我有半分受冷。
我一邊說着“四哥,我真不冷”,一邊又轉動腦袋,讓他能方便又快捷地換着親我左右臉。真要說起來,我覺得他這樣子安慰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在熟悉的冰天雪地裡,總是太過于渴望一場柔軟的相會。
“會覺得遺憾嗎?”他吻累了,就将下巴搭在我的圍巾上,暖烘烘地俯在我耳邊休息。
“什麼叫遺憾呢,四哥?”我擡手摟住他,讓他放心地靠着我,親親他冰雪般堅固的眼睛。
“沒能看見真正的極光。”
這算得上什麼遺憾?遺憾是被竊取的夢。可我的夢,端端正正地在我身旁。
我指着車下那一抹仍舊挺拔的藍色光束,本無色彩的蒼亮在圍巾的細小絨毛上編織奇特的冷色。“這就是真正的極光。是我獨一無二的,再沒哪束光比得上。”
“那便好。”他真正松了口氣。他對我的虧欠總結結實實地層壓在他難以丈量的愛裡。
是這雪原太遼闊,太孤寂嗎?不然怎麼會叫我的顧時夜為了早已堅決的事情而再次恐懼?
落下的雪花更大了,但沒人提出要回到車裡。天上突然閃爍一串彎折的星群,在雪紛揚的時刻,顯得難以捉摸。
“四哥,你看,有星星。”
他隻擡頭看了一眼,又閉上眼睛,貼緊我臉龐。
“嗯。是北鬥星。”
我别過頭親吻他鼻尖,“嗯,是北鬥星。”
“這樣,就不算有遺憾了。”我指着車前的藍光,又直直上移,指向正上方的那顆最耀眼的星。
“星星都知道我找到了你。”
顧時夜似乎為這句話而産生熱烈的悸動,不顧一切地在北鬥星的見證下交換一場體内的血液都參與的秘密。他唇舌裡那些隐秘的角落啊,那更深的心髒裡布滿的年輪,沒有顧忌地撕裂開來,在這片古老的、也許曾經是海洋的、此時正漂泊着幾千萬年前便有的寒冷因子的土地中,茁壯而年輕地宣洩于我。我于他而言當然是更年輕的,因此我不得不謙遜地接納他教授我的那些關于抒情與呼吸的課題,完完全全臣服在他的博學裡。那樣厚重的課程在我的齒牆後安全飛翔,叫我心甘情願地匍匐。我們如雙生的巨樹而纏繞彼此,可面對這場盛大的寒冷,一切都太過年輕。年輕的我們在古老的白與黑的注視裡,渺小而偉大地宣誓我們的曆史。
熱氣氤氲的零下十五度,北鬥星竟又帶回那匹瘸腿小馬。它在雪地裡沙沙徘徊。而它徘徊,失落并再次遠行。它仍舊迷茫嗎?有在遺憾嗎?它剛剛經曆了怎樣一片曠野呢,那裡會有古老的光芒嗎。如果不是出生于入冬的時節,它也許永遠不會踏進迷途。它為此而悔恨命運嗎?我不知道。顧時夜擡起頭,迷蒙雙眼記下它走遠的方向,是往我們住的村莊而去。他再次熱烈地吻我,吻我。四哥,你是否找到了你的答案?
顧時夜回答說,小馬今日就能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