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轉膝蓋,木桶裡的藥包在熱水裡翻滾,像打翻的船,随着漩渦刮蹭我的小腿。
入夜很久後,顧時夜才回寝宮。我靠在軟榻上,早已等得打瞌睡,半夢半醒間,感覺自己的褲腿被掀起來,溫暖的水流淹沒到膝蓋下方。腳下堅硬但平滑的觸感讓我的腳不自覺地往前一伸,清醒過來。
借着光,我看見顧時夜就在我面前,隻是中間隔了一些寥白的熱氣,正歡歡喜喜往四周飄去。他手裡捧着一本厚厚的書,泡腳的木桶緊挨着我腳下的,兩個圓形的東西隻有一點點尖處碰到彼此,幸好被許多水壓着,動不了,分不開。
他察覺我醒了,擡眸望我,做不慣表情的臉被水汽烘得紅彤彤。
“泡會兒腳,等下我抱你回床。”
很久沒和他好好說說話了。我搖搖頭,坐起來,手肘撐着膝蓋,手掌托着下巴,來回看過他的眼睛,鼻子,嘴唇。
真是的,看了這麼久,還是常看常心動。
大概人的視線真的有重量吧,他拿書的雙手作勢要合,重新對上我的視線,問我何事。
“沒事沒事。”我笑着擺手。“就是好奇你在看什麼書。”
他微一挑眉,很乖地把書合上,雙手遞給我。
我隻好接過。這書紙張泛黃,裝幀卻十分精緻,内裡字迹工整,墨迹飽滿,不見任何掉磨漏墨痕迹,想來是皇室禦藏。
随手翻過幾頁,見了幾個心啊理啊萬物蒼生的字眼,遣詞用句有些晦澀,我忍不住趴近了仔細順着句子,顧時夜适時解釋。
“太祖皇帝留下的國論,你有興趣,我可以講給你聽。”
我恍然大悟地應了聲,又翻開幾頁,講的是将天地運轉規律與治國安民之策結合的策論。看了幾行,我小心地關上,還給他。
“好,下次吧,四哥。今天太困了。”
說着,哈欠很配合地造訪我。
木桶裡的熱水溫度正好,鑽進鼻子的中藥味苦而不澀,全身的疲憊都被溫暖趕走,四肢放松得像棉花。顧時夜接過,屈起指節揉揉我的顴骨,又翻書閱讀起來。他看書不緊不慢,每一個字都研讀明白才接着往下,擰眉認真的樣子落在我眼裡,也是可愛極了的。
我就那麼一邊踮踮腳攪和熱水,一邊看着他發呆。一舒服起來,腦子就放電影似的想起許多事。
自從他中箭之後,我們把秘密說開,互明了心意,親密程度就水漲船高。誰能想到前幾天還神情冷冰冰的人,竟那麼快就學會頂着這張臉暗暗撒嬌呢?
他總是會在說情的時候将自己的姿态放低,但話雖如此,推動關系進展的主導權,都握在他手裡。
比如那天他早早将我叫起床,帶我走到禦書房時,陽光正好灑在案桌前。一把椅子斜擺在陽光下,他扶着我坐好,說要為我畫一幅畫。終于,忐忑不安的一個時辰過去,我看見畫中與我八九分相似的人像松了口氣。他難得面上帶了得意,下巴微擡,問我是否滿意。
“滿意滿意,比...咳咳,總之就是很好,四哥很厲害。”
“既然滿意,姑娘可願買下?”
他雙手撐着椅子兩邊的扶手,将我逼至靠背。
狹小空間讓我的心跳聲無限放大。他的眼神多了些東西,我太熟悉那是什麼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公子墨寶價值千金,小女怕買不起。”
“不打緊的。”濃厚的氣息突襲城邦,聲音碎在我的舌尖。
“先交定金,以後,慢慢還。”
明明是這個世界的他第一次鑽研我的輪廓,他卻獅子大開口地要了許多酬勞。不過他天賦異禀,實力雄厚,也是值得。
想到那天,我還覺得後腰隐隐發酸。
木桶的熱氣淡了些,透過白色,視覺落差讓對面的他眉眼更為鋒利。
翻書的聲音真是催眠,閉目養神間,又想起另一件事來。
話說那日天氣回暖些許,他在上朝,我蹲在浮着薄冰的湖邊逗魚。魚嘴争先恐後地擠過小小冰洞,搶奪魚餌,水底一片撲騰。
正當我逗得開心時,身後傳來緩慢的腳步聲。我回過頭,入目而來的是一雙黑色繡金靴。顧時夜穿着大袖朝服,背手立于我身後。這樣看上去,像一座黑壓壓的山。身旁的侍衛侍女都不見了,我拍拍手,還沒站起來,便聽上方他開口,語氣帶着一絲玩味。
“你是哪家的姑娘,為何在我的花園停留。”
我一愣,顧時夜怎麼都玩起角色扮演了?這世界果然瘋狂。
立馬入戲。我站起身,故作泫然欲泣,抽抽搭搭地擠眼淚,說自己性情頑劣,為家人所不容,被趕出家門。冬日天冷,無處可去,請好心的公子收留。
一個騰空,他将我從花園抱回寝宮。
動情之際,我聽見他說,在我這住下,就不要走了。
...
這兩次過得太開心,太夢幻,我本來都沒發覺有什麼。現在這氛圍太好,思緒被拉長,再回想起來,總覺得哪裡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在想什麼?”顧時夜關切地看向我,伸手探我桶裡的水溫。
“也沒什麼。”我有些心不在焉,戳戳他伸來的手背。
他沒應聲,黑眸靜靜地看向我,卻并不讓我感到壓迫。我看得到那裡面的擔心和欲言又止。
“真的沒事,四哥,我胡思亂想呢。”
我笑一笑,意圖把剛才心頭裡冒出來的一個奇怪的苗頭給掐了。拿出他的手,用幹帕子擦幹淨。
“你還要看書,手别弄濕了。”
他“嗯”了聲,手順勢放在我膝蓋上,指尖不安分地挑撥我的掌心。我直接用帕子裹住他的手,不叫他亂動。
他笑了笑,卻仍舊不放心似的,非常鄭重地囑咐我,“你有什麼擔憂的,可以同我說。”
我動作頓住。他太敏銳,我異樣的情緒全部無所遁形,哪怕我自己都未察覺到。可他向來不會逼迫我,他隻是不願我一個人憋着事情,他隻是想叫我知道,我大可放心地對他毫無保留。
但我不是想瞞他什麼,而是我不知怎麼對他說。我隻怕我不如他那麼敏銳,誤會事情,到時還徒增他的苦惱。
越是裝無事,那念頭就越張牙舞爪,拔節瘋長。我暗自歎氣,明明多溫馨一個夜晚,非要想東想西,把事情弄得複雜。
“四哥啊。”
“嗯。”
“就是...你...”
“怎麼?”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擦着他早就幹了的手心。他耐心等着,我腦海的造句能力裡翻來滾去,奇怪的苗頭和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記憶交界。
“要是說不對,你别放心上。”
“好。”
我握緊他,擡起頭來。
“四哥,在我來的地方,有一個很經典的傳說,叫忒修斯之船。”
他對這個詞感到疑惑,右手将書本仔細放在桌上,頗有些正襟危坐的氣質看我,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