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下來街坊鄰裡對隐藏在樹葉中的黑影感到深深的不安,關于陳林的傳言也擾得他們心神不甯,幾個中年婦女一合計,一起找到院長談了這回事。
院長也發愁,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要說體罰吧,先前陳林被打得滿臉是血時也不見低頭,對六歲的小孩能有什麼懲罰的辦法呢?他隻能把小孩拉到儲物間鎖起來,以免再次爬上樹吓人或者把自己摔着了。
但他卻意外發現這個在疼痛面前都面不改色的孩子格外抗拒儲物間,那雙沒有情感的淺色瞳子第一次出現了類似于害怕的情緒。他的心中湧出一股隐秘的快意,似乎為這樣改變而感到惬意。院長很快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并非正确,越發堅定了将陳林與其他人隔離的決心,他已經認定,這個孩子就是魔鬼的使者,擁有擾亂人心的能力。
陳林對關小黑屋的恐懼是實打實的,但他并不害怕純粹的黑暗,他所恐懼的是世間隻有他一人的孤獨感,碰巧這種感覺在黑暗的情況下會被放大而已。
大人們不會知道,他故意用那種眼神看向他們,以換得多一會兒的停留。這聽起來或許很奇怪,但他們留下來的疼痛能夠讓他獲得腳踏實地的安心感。就好像在隻剩他一人的時候,痛覺把他和這個世界聯系在了一起。當然,如果用其他方式能讓他免于被孤立,他不會選擇去激怒那些大人,比起憤怒,他更想要的東西是愛。
他是被抛棄的,陳林從能夠思考起就清楚地知道,無論他向誰乞求都不會得到回應。所以他不再天真地對“愛”抱有幻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并不需要這種感情,而現在,他需要讓自己相信并不害怕孤獨。
但處于壓抑的環境下,相信一個虛構出來的想法是件艱難的事情。陳林試圖用另一些雞毛蒜皮來轉移注意力,他想今天挑着扁擔的商販應該不出門了,風沙漫天的天氣不适合賣東西;對門二樓的阿姨要收起她家的绛紫色被套,不然就得再洗一遍;前院的小孩也出不了門,院長會在屋子裡點燈嗎,會給他們講故事嗎?
他胡思亂想着,發散的思維最後還是回到了這個房間。
這裡好黑啊,小小的房間擺了很多雜物,但是卻給人空蕩蕩的感覺,怎麼也填不滿。
空氣裡有一股腐爛的氣息,和灰塵一起被吸到肺裡,木闆封住了窗,大風沖擊着門闆,似乎是想要把他救出來。
男孩彎起雙腿抱住自己,他開始數數,從一開始,封窗的鐵釘每搖動一次就往後數一個。寒氣從水泥地闆向上侵蝕,讓他忍不住地發抖。
他不清楚時間如何流逝,黑暗中的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但他數到九千九百九十九時就沒有辦法數下去了,因為他不知道下一個單位是什麼,胡同裡的人沒有談論過這麼大的數字。
所以他數到已知的終點,然後從頭開始。
沒有光,沒有聲音,腐爛的味道也逐漸減弱,風慢慢地停了,一切都在遠去,唯一能聽見的是他自己夢呓般的計數,他在煩躁、不安和絕望的情緒中輪回。
不知道多少個來回後,那扇門終于松動了。
然而陳林沒有擡頭,任由清晨的微光和冷風傾瀉在他身上。
開門的人帶來了早餐,半塊紅薯和一個雞蛋,用搪瓷的盤子裝着放在地上,然後說了一句“他媽的”。
後來每一次陳林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院長就會把他關進小黑屋裡,他漸漸适應了在封閉、黑暗又安靜的狹窄空間中度過一夜或一天,不僅如此,他還成功接受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生活環境這一觀點,并不對此感到埋怨。
不過他實在過于聰慧了,在同齡人追逐打鬧的時候,他通過觀察學會了用鐵絲撬鎖,看守人的排班和行動規律也被他完全摸清楚了,輕而易舉地就營造了一個陳林已經變老實了的假象。
随着年歲增長,孤兒院送來的飯菜已經很難滿足他的胃口,而他選擇觀察古玩胡同中的行事準則,稍微了解到了那些商品流通的定律。
在陳林看來,部分特殊的古玩能換取數額較大的貨币,而貨币可以去換取食物和玩具,而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古玩的共通之處,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他挑了一個時間充裕的上午翻牆出去了,先是用一簇槐花和一個小女孩換了一支鉛筆,然後用筆去換彈珠,換卡片,換金魚……
最開始的幾步一定要從那些愚蠢的同齡人身上下手,他們對自己手裡物件兒的價值一無所知,能很輕易地通過引起他們興趣來換取更高價值的物品。而每樣東西在陳林眼裡都有一個數字,他的每次交換都不會虧本。
第二步是得到能和成年人進行交換的東西。他把目标放在了一個帶着女兒來擺攤的男人身上,這時他手上已經有半瓶散發着芳香的頭油,這個東西引起了女孩的注意。
“我可以用這個換您的東西嗎?”男孩蹲在地上,向男人展示了自己的半瓶頭油,然後指了指攤位上一塊不起眼的鐵片,“那個東西很适合當我的寶劍的劍柄。”
男人在女兒和沒有價值的鐵片上看了幾眼,砸吧砸吧嘴,把鐵片丢給了他。
“謝謝您!”男孩高興地道謝,和那些在街頭遊戲中赢了其他夥伴的孩子别無二緻。
男人想可能是因為男孩找到了一個可以向夥伴炫耀的新玩具,并不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
離開攤位後,陳林用相似的理由在胡同中交換,他手上的物事沒一會兒就變一次,最後變成了一塊青銅的圓盤。
圓盤上面覆蓋着綠色的鏽迹,一大半都被鏽蝕得看不出原本的樣貌,隻有邊緣還能辨認出幾個歪歪扭扭的文字。
陳林感覺到這塊青銅是活着的,其他能賣出好價錢的古玩大部分也是活的。
他能看到三種情況,沒有生命的材料,活着的材料和活過又被殺死的材料,其中第一種随處可見,第三種最為稀少,也難以和第一種區分,所以他謹慎地選擇了第二種。
最後要做的就是把這塊東西換成貨币,這是最難的一步,耗費了他不少口舌,才讓買家盡量多的向他支付了錢款。
盡管算下來還是虧了,但他依舊很滿意,現金是之後所有交易的基礎,他可以不那麼顯眼地直接購買那些被錯判的寶物,然後胡同的一頭買入另一頭賣出,或者推銷給閑逛的散客,總之,他有了啟動資金。
陳林留下了一部分作為下次購買的成本,剩下的錢則用來品嘗了一碗豌豆黃——來自于那位接受了槐花的女孩兒的父親。
怎麼說也算是他的一個投資人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