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停滞一瞬,嘈雜的人聲突然被抽空,隻剩下耳邊簌簌的風聲。
說謊,顧執想,卻一動不動,任由程拾一把玉牌挂在自己腰上。
淩疏白公私分明,秉公辦事,能進入大理寺與陳深接觸并尋回玉牌,絕非她口中那般簡單輕松。
顧執濃墨似的眼眸裝進無邊夜色,他瞥見程拾一晃動的腳尖,聲音冷淡“不要擅自揣測本官”。
“哦”,程拾一順從應了一聲,真的沒有再過問,自顧自看着遠方發愣。
顧執等了許久,見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莫名惱怒起來,手中的一枝玉蘭,花瓣揪落一身。
“大人”。
顧執揪花的手突然被摁住,他不快擡眸,撞進一雙不解的眼睛,程拾一想了想,說“您今日為何不快,是因為我嗎?”。
顧執牽起一抹冷笑,又聽見她說“我仔細查看過了,陳深沒有弄壞玉牌,他隻藏在身上,要是大人不解氣,我可以與他打一場”。
她的聲音并不清脆,是偏低沉的柔和,卻意外抓耳。
直白袒露自己的情感,絕非容易之事,如果人的一生建立在謊言欺騙與僞裝之上,袒露是血淋淋刺向自己最鋒利的劍。
有的人,甚至無法直視鏡子。
上位者需要琢磨不透的心思,模棱兩可的态度,以及敏銳的嗅覺和對他人的利用。
顧執想,他憑什麼要告訴她,放任揣測自己的下等人。
可月光下,程拾一的臉被月光照得瑩白,高紮起的馬尾随着時間流逝,有些坍塌。
她總是不會被他人情緒幹擾,永遠穩定溫和。
顧執第一次看見她笑,笑容并不明媚,隻有淺淺的笑意,眼前卻彎成一輪彎月,真誠道“我不夠聰慧,多費心思也猜不到”。
“隻有知道大人的煩心事,才好讓大人歡心”。
咔嚓。
顧執的拇指生生掰斷那一小段花枝,他垂眸,夜晚的風帶着涼意,神志在冷風吹拂下越發清晰。
又來了。
又是這種永遠會向着他的話語和珍視他的态度。
好奇怪。
顧執想,他竭力忽視心尖傳來的酸麻,“夠了,油嘴滑舌”。
烏發下掩藏的耳根悄然爬上一抹紅,他轉過身,背對着程拾一“本官不需要愚鈍的部下,無用的棋子”。
“你是本官的人”想到程拾一看不見,顧執又轉回身,清冷的嗓音泛着涼意,他微擡下巴,瞥一眼程拾一“我不想再見到你同那個盜賊厮混在一起”
“無需你多生事端,我自會讓人教訓他”。
程拾一猶豫一瞬。
“怎麼,想為他求情?”,顧執看着程拾一猶豫的神色,眼底泛着冷,“你敢”。
他忽然想到,程拾一能被他拙劣的謊言所欺騙,自然也會輕信他人。
“怎麼,是你與他相識已久,不舍見他受累?”,顧執黝黑的眼眸緊緊盯着她,語氣生硬得像是從牙縫中擠出“還是想與我作對,讓本官不快?”。
“不……”。
“我永遠向着大人的”。
程拾一張了張口,又聽見他輕哼一聲,問“裴度是何人?”。
他眼眸輕阖,輕輕攏合外衫,居高臨下望着地面,姿态随意,像是随口一提,“你好像很在意他,甚至不惜得罪大理寺左寺丞”。
程拾一有些意外顧執的問題,她垂下眼眸,認真思索着回答“裴夫子是我的恩人……”。
恩人,
顧執隻覺着兩個字刺耳極了,如同長帛撕破的劃拉聲,他喃喃重複二字“恩人,呵……”。
他把手中的花瓣捏成一團糟,内心又燃起不快,“你究竟有幾個好恩人?”。
什麼時候開始,程拾一有除他以外,别的恩人。
偏偏程拾一沒有察覺到顧執的任何異常,以為他對此事感興趣,由頭到尾一點點叙述,最後總結道“裴夫子是位極好的人”。
顧執淡漠扯了扯嘴角,“你就這般相信他,萬一是他做局陷害使你受傷,最後又跳出來相救,使你死心塌地相信呢”。
“不是這樣”,程拾一蹙額,不同意顧執惡意的揣測,她注視着顧執的眼睛,認真道“并非所有人都是虛情假意,請您不要這般說裴夫子”。
“你這是在與我叫闆?”。
程拾一向來都是順着顧執的心意,捧着哄着,如今,為了一個小小的夫子,與他争執不休。
“我不是……”。
玉牌啪一下被他扯落,顧執微微松開手,淡漠看着名貴的玉牌從高高的樹上摔落,四分五裂。
明明面無表情,可程拾一就是覺得他極為不爽。
“我隻會要永遠屬于我,完全由我獨占掌控的人與物”。
“玉牌沾上他人氣息,便已經髒了”。
顧執的氣性總是很大。
“滾開”,夜晚的風很涼,顧執身子不能受寒,他半扶着樹枝猛然咳嗽,雪白的臉因短暫缺氧漲紅,“下去……,本官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