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儀遞給他一方幹淨的巾帕,“你動刀了。”
“我在夢中早就刀了他一萬次了,”方聽白癟着嘴道,“我想着,我們小周大人可能不喜歡,我就沒真的傷他。”
周思儀将臉蒙上,“我去審審他。”
方聽白忙轉過頭,“等一下,他沒穿褲子,等我将他的褲子給穿上,你再進來。”
周思儀撲哧一笑,“好。”
燭火一晃,周思儀隻見那人手腳都被綁住,他仍舊腳沾泥漿,短褐之衣,一如他們在堤壩上見他之時。
周思儀問道,“你在哪裡抓到他的?”
方聽白嗯了一聲道,“他在幫一個農戶扛着家中的雞鴨往山上走。”
“你倒是良心未泯,”周思儀将盛子口中塞入的布團拿出,又反手抽了他一巴掌,“賬本在哪裡?”
“信州官邸,高宅大院,富貴人家。”
周思儀冷笑兩聲,又是兩個清脆的巴掌,“銀子去哪裡了?”
“長安城中,大明宮内,紫宸殿上。”
周思儀提起他的領子便道,“再不說實話,我就用陌刀閹了你。”
這人雖臉上盡是泥污,卻笑得狂悖至極,“那就閹了我吧,有根無根,對我而言,沒什麼區别。”
他說罷就要将褲子蹬掉,卻被方聽白牢牢拉住,盛子掙紮道,“周大人,你又怎麼知道我說得不是實話?”
“周大人,我騙過很多人,唯獨沒有騙過你,”盛子的力氣遠不如方聽白,逐漸地便不再掙紮了,“至少還沒來得及騙你。”
“農戶将山中林木砍伐一空,根系不抓土石,泥沙淤積河道,我有說錯嗎?百姓為賦稅所苦,挖河砂抵稅,隻能落草為寇,劫掠而活,我有說錯嗎?”
“你放狗屎的屁!”周思儀将半輩子的髒話都脫口而出,“李羨意他雖不是什麼好人,但卻是個實打實的好皇帝,征伐東突厥,财政最為艱難的時候,他甯肯縮減自己的用度,都沒有向百姓加過一毫一裡的賦稅!”
盛子拼勁全力向周思儀嘶吼道,“紫宸殿上的貴人隻有聖人一人嗎,聖人是克勤克儉的聖人,周大人是勞心勞力的臣子,那其他人,周大人敢為自己的同僚擔保嗎?”
周思儀擰着眉道,“盛子,你既然這樣恨大梁的蛀蟲,為什麼要幫着馬宏遠藏匿賬本?”
“像周大人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人想必是從來沒有淘米煮過飯,米缸的米蟲掐死一隻就能了事嗎?其他的米蟲就不會将米粒吃空嗎?”
周思儀蹲下勸慰着盛子,也似是在勸慰着自己,“你也是應舉的書生,你早應該明白,聖賢書中至明至察的君主是癡人說夢,至清至澈的朝廷實不存焉。”
“應舉的書生?那草民敢問一下周大人,周大人何以入仕?”
周思儀頓了一下,“我不想騙你,我阿爺是朝廷命官,讓我從小便能在崇文館中念學,無凍餒之患、奔走之勞,長大後亦能憑父輩的功勳蔭官,不必考明經進士,不必為應舉的結果而神傷。”
盛子輕蔑一笑,“那在雙十之年便拜聖人堂下的周大人,又如何懂得天下讀書人的苦楚?”
“都說應舉的考場是全天下最公平的地方,但我知道不是的,有人能以司業博士為師,問無所不答;有人蘊袍草席,連書都隻能靠借,但我知道這世間總有人能如宋濂一般寫出一篇自己的《送東陽馬生序》來。”
周思儀将捆綁盛子的草繩解開,她不求以情動人,隻是想和他談一樁交易,“待再開制舉科,每位五品以上官員都可舉一人,我答應你,我舉的對象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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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儀拿着那份信州與馬宏遠有牽扯官員的書信,從草屋中走出,她伸了個懶腰,“都快一個月沒有寫折子了,是時候向聖人問安了。”
“你們文人當真是奇怪,”方聽白用那陌刀的刀柄兌了兌周思儀,“不怕死,不怕閹,唯一怕得是沒有書讀,沒有試考。”
“仲玉你不知道,能跪倒在聖人蔽膝之下這件事,就足夠讓天下讀書人身死魂消,”周思儀對着方聽白挑了挑眉,“那仲玉你呢,究竟是考不上,還是不想考?”
方聽白扭過頭去不答,隻問道,“那你呢,你當真要在下次開制舉科的時候,給他考制舉的名額?”
“制舉這東西,或逢新皇登基、或逢太平封禅,”周思儀歪着腦袋,悄悄對方聽白附耳道,“他現在定然日日盼着李羨意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