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儀見他呵斥,便知這人的話還當真是必須聽上一聽,“無事,這位郎君但說無妨。”
那名喚盛子的人直接撲過來,想抱住周思儀的腿哭喊,卻被方聽白一腳給踹開,他隻能說道,“大人有所不知,今年冬日苦寒,農戶上山中砍木柴取暖,林木毀伐大半,待春日積雪消融,洪流将水土一同沖下,泥沙淤積,堵塞河道,這隻是其一。”
“最為重要的是——宮中貴人修繕宮殿要用河砂,民衆挖掘河砂以抵稅賦,洛瀾河中從前修造的涵洞與沿岸堤壩都被挖塌……可縱然抵了稅賦又如何,新皇登基,又加賦不少,許多縣裡的鄉民,便登山做了匪徒……他們将那位姓趙的大人虜去,不過是想換一點口糧錢罷了……”
周思儀掐了掐虎口,心中一滞,李羨意登基以來,是着人修繕了太極宮與太上皇及其宮眷居住。
盛子話畢,馬宏遠的臉色霎時間黑得如炭一般,他搓着手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應答。
裴與求與周思儀對視一眼,這水患之因竟起于朝廷,周思儀對馬宏遠懇切道,“馬大人放心,我與裴大人并不是屍位素餐、混吃等死之人,定将此患解決,才會離去。”
——
馬宏遠将周思儀一行人等安置在他家中,周思儀看到馬宏宇府中布置,心中隻覺戚然。
馬宏遠身為一縣之令,家中卻隻有草屋五間,牛棚一座,那牛棚中的牛瘦得能将見肋骨,土屋堪堪能夠躲雨。
說是筵席,隻是在幾個舊桌案上擺了幾道菜糊,唯一的一點黃酒想來都是才從集市上打來的。
馬宏遠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家中清貧,委屈周大人與裴大人了。”
周思儀道了聲謝,又低聲勸着旁邊遲遲不肯下箸的李羨羽,“山君,好歹是馬大人一片心意,你便嘗上兩口吧。”
這桌案上的食物,哪怕是自稱家貧的裴與求都吃不慣,周思儀隻能一個人忍着惡心将那菜湯喝光了,又對馬大人拱手道,“多謝大人款待。”
剛剛入夜,卻見馬宏遠抱着些破舊的棉絮出了門,他向周思儀解釋道,“周大人帶了女眷,下官在此多有不适,這幾日下官便去縣廨中打個地鋪将就幾日。”
周思儀隻覺心被刺痛,忙道,“委屈馬大人了。”
馬宏遠拱手道,“洛縣百姓皆為水患所苦,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下官不過是打上幾日地鋪,這點委屈不算什麼,周大人、裴大人早日休息,待天亮我便帶大人們去堤壩着手重修。”
送走馬宏遠後,周思儀坐在那破舊桌案前心緒難平,對方聽白道,“仲玉,我初見馬宏遠,他便喚我們入席,我本以為他是那種隻會溜須拍馬、曲意逢迎的庸碌之輩,
可看他雖出言呵斥盛子說話,卻并未實際阻攔,讓我們得以知道洛縣水患實情;家中又清貧至此,還将宅院都讓給了我們,實在是……”
裴與求将最後一點清酒灌進喉頭,“實在是裝得可圈可點,将周大人騙得暈頭轉向。”
周思儀扭過頭道,“為何說他是裝的,我也想聽一聽裴大人的高見。”
“周大人的聖賢書是讀得好,可惜就是——識人不清啊。”
裴與求以手敲桌,邊将那院中的瓶瓶罐罐砸在地上,砸得砰砰作響,掩飾人說話的聲音邊道,“從我們入洛縣起,那位姓馬的縣令就備下了兩套法子,若我們一入縣便上他筵席,他會領着我們胡吃海喝一頓,再送上些金銀美女,拖上些時日再将我們如送神一般送走——”
“可若是我們對筵席說不,那位馬縣令便會讓早就藏在人群中的盛子跑出來,假裝不小心的告訴我們真相。”
裴與求摔東西聲摔得更大了,“周大人仔細想一想那盛子說得話,百姓是貪婪成性、砍伐一空的百姓,朝廷是橫征暴斂、敲骨吸髓的朝廷,可唯有他馬宏遠是這洛縣中對朝廷敢怒而不敢言、愛民如子卻無能為力的父母官!”
周思儀細想一二,确實是這個理,她道,“我們若是當真信了他的鬼話,畏懼于朝廷不敢細查,隻能草草将堤壩築好了事;若是不信——我們便會也如趙員外郎一般被山匪虜去。”
“周大人是清明端正的好官,要帶着當地的壯丁在此地重修堤壩,可惜裴某不是,”裴與求将聲音拉得極高,似是特地說給牆外之人聽,“裴某不遠萬裡來到洛縣,便是要吃喝玩樂的,這地方清貧無比,裴某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我留下來與馬宏遠周旋,你帶着聖人手令去找蘭溪城中多調些人手,關鍵的時候用得上,”周思儀深吸一口氣後道,“你将雲濃和公主帶走,她們倆留在這裡不安全。”
“她們畢竟名義上是你的女眷,馬宏遠覺得你有女眷在側,會投鼠忌器,不敢與他撕破臉,他會懈怠上不少,”裴與求沉默半晌後,終是搖了搖頭,“我想,她們也會更願意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