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禾璧少見陸先生這般不遮不掩的講話。
即便她做好了今夜是坦白局的準備,也未曾想到,陸先生會說這些。
她之前查閱興恒生物實驗室資料的時候有看到過興恒老董事長顧長川的個人介紹,他是七十年代第一批放棄美國高薪聘請毅然回國的愛國企業家,率先将先進的生物科技技術帶入分子育種與農産品機械生産之中,幫助無數果農提高糧食産量,解決病蟲害問題。
隻不過顧老膝下子女寥落,第一任妻子攜女留在美國生活,第二任妻子因為身體原因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這麼多年來,能接班的隻有一個侄子。
顧老先生曾笑言:“開花結果,多子多福,一生出現一次就夠了。成全了事業,就成全不了家業。”
孟禾璧将叉子放下,在微風細雨中,靜靜悟出了陸先生講這些話的意思。
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陸先生用的是老一輩堅實樸素的做戰法。
他知道困難在哪,卻不欲行逼迫之事。隻将她看作一塊難取的玉,總要細細雕琢,耐心引導,盼她能走進他溫柔的包圍圈。
孟禾璧忽然就不想計較這裡面趕鴨子上架的成分有幾分,于是沉出口氣:“陸先生,我能去看看顧老先生嗎?”
趕早不如趕巧,看望事宜定在當夜晚上十點,顧長川在這時候精神頭最好。
晚上十點,住院部大樓裡的燈也黑了不少,樓門口隻有少數家屬步履匆匆的進出。陸明影帶着她,進樓前遞給她一個醫用口罩。
陸明影:“醫院裡病菌多,保護好自己。”
孟禾璧點點頭,戴好。見他自己不帶,又問他:“您呢?”
陸明影笑,撈過她的手腕:“我經常來,有抗體了。”
孟禾璧心想,一堆歪理。
上電梯時她低頭看自己手腕上嶙峋的手背,臉熱 。
顧長川的病房在八樓的vip室,快到病房門口,陸明影腳步忽然頓住,轉身看孟禾璧。
“你進去打算說什麼?”他笑問。
“我?”孟禾璧懵了一下。
她沒打算說什麼,因為并不認識顧老先生。她隻是在查閱顧老先生的資料後頗為敬佩,又驟然聽聞他身患重病,出于恻隐之心,想來遠遠看一眼。
要說說什麼,她真的沒想好。
“你帶我來,你說。”她一雙眼清泠泠的看他,倒打一耙。
陸先生不是喜歡包辦她的一切嗎?
怎麼連說辭都沒想好。
陸明影一猜就知道她是小孩子心思,笑了下。這次掌心從她手腕上滑下去,牽過她的手,牢牢抓在手裡:“你跟着我,禮貌打招呼就好了。”
“可以嗎?”她故意問,“直接進去會不會打擾到。”
再說下去陸明影便要被她取笑死了:“小姐,你牽着我,他隻會高興。”
最後她的确是被陸先生牽進去的,諾大的病房裡隻有顧長川與陸霜岫兩個人。陸霜岫看見陸明影來了,剛要講話,視線一錯就發現他牽了個小姑娘。
陸霜岫削的蘋果差點掉在地上。
“老顧,老顧!”陸霜岫悄悄喊。
“怎麼了?”顧長川正靠在床上看書,戴着眼鏡,目不斜視,動作緩慢的翻過一頁書。
“明影來了!”
“來了就來了,他不是每天都來麼。”
“瞎,他帶姑娘來了!”
顧長川枯瘦發黃的手指一頓,連忙轉頭,隻見陸明影牽了個女孩子,兩人舉止親密,正一齊關了門過來。
“姑父,姑姑,我來了。”陸明影叫人。
“啊,來了。”陸霜岫是敷衍了一句,然後眼神不自覺地往後瞥,明知故問,“這位是?”
陸明影将牽着的人拉的前一點,幫她把口罩摘下,笑說:“你叫伯父伯母就好。”
孟禾璧點點頭:“伯父伯母好,我叫孟禾璧,我是...”
她在自我介紹的時候才想到一件事。
自己以什麼身份進來?
她低頭看向陸先生牽着自己的手,然後又擡頭看看陸先生,果然隻見他笑眼盈盈的望向自己,一句話都不講。
說話呀,陸先生。
陸明影低低笑了聲,怕再揶揄下去,将人臊跑了,隻好将人攬過來一點:“是我女友。帶她來看看姑父。”
陸霜岫在他說“女友”的時候就控制不住的拍了下手,整個人都喜上眉梢。
成啦!
陸明影在這小姑娘身上花的心思連她都有所耳聞,真是鐵樹不開花,移開就如此燦爛,她是真高興!
女友。孟禾璧臉頰驟紅,睜大眼睛眨巴眨巴。
她悄悄觀察着病房裡的兩位長輩。尤其是顧老先生,他的皮膚因為黃疸而成枯黃色,整個人消瘦不已。來之前陸明影也與她講過,說顧老先生每天都忍受着極大的腹痛,要靠止痛藥才能睡覺。
但是現在,他雖面色頹敗卻對自己笑的十分儒雅溫和。
孟禾璧不由得回他一個笑。
至于陸先生的姑姑,她好像開心的蹦起來了。
陸明影輕咳一聲,覺得陸女士實在太不成體統,帶孟禾璧去沙發上坐下,随口:“姑父今天感覺怎麼樣?”
顧長川瞧他的模樣就知道這次真領了女朋友回來,發自真心的笑了:“一整天都感覺恹恹的,就剛才好了不少。”
這話說的,老小孩。
陸明影笑:“原來我來了您就好了,那明兒我不去上班了,就在您這兒辦公。”
“誰稀罕你。”陸霜岫嫌棄的白他一眼,對他耐心告罄,一轉臉就笑眯眯的看向孟禾璧:“小孟是第一次來吧,有空常來,我們兩個老的每天都閑的無聊,你來了也能陪我們說說話。”
“她要讀書,常來耽誤學習。”陸明影怕她為難,出聲替她擋了回去。
“讀書?”顧長川有些詫異,人都坐起來,“小孟讀什麼書,讀大學?”
孟禾璧忽然被cue到,連忙應說:“我開學博一。”
哦,博士,那差的不是很多。
顧長川這才放心的躺下,
陸霜岫看熱鬧不嫌事大,又故意問:“小孟今年多大了?”
陸明影咳了一聲着急直起身子,又欲說話,結果旁邊的小姑娘掐他手一把,截住了他的話。緊接着便是一句脆生生的:“伯母,我今年剛滿二十三。”
還沒等陸霜岫說什麼,顧長川那廂又梗着脖子坐了起來,聲音驚恐到劈叉:“多少?”
孟禾璧忍笑:“我比陸先生小九歲。”
九歲,三個代溝。他讀大學的時候人家才讀小學!
“陸明影!”顧長川頗為煩躁的喊了他一聲,“你就瞎胡鬧吧,還有沒有良心!”
也不看看自己是個多老的家夥,小九歲的也去欺負,喪心病狂了?
陸霜岫但笑不語,捧着書在一旁看戲。
陸明影多少年沒被罵過了,一時啞口無言,歎着氣瞧那個始作俑者。
小家夥,眼底都是狡黠,這是給他下馬威啊。
孟禾璧一臉無辜的眨巴眼,當沒看見。
陸明影看着她笑了下,轉而回過頭,語氣幽幽的,毫無悔過之心:“大九歲怎麼了,你還比我姑姑大十八歲呢,我說什麼了?”
顧長川直接暴怒,一顆蘋果飛過來,中氣十足:“老子輪得着你說!”
陸明影:...
看望時間隻用了二十分鐘,顧長川的精神頭支撐不了多久。從住院部出來,孟禾璧臉上的笑都沒下來過,整個人笑的眼睛彎彎,時不時發出“咯咯”兩聲。
上了車,陸明影示意司機開車,又拉下她笑的直捂嘴的手,抽出一張酒精濕巾仔細擦拭。
無奈問:“看我吃癟你那麼高興?”
孟禾璧輕咳:“我沒有,隻是剛才間歇性的心情好。”
陸明影被她氣笑:“是,你和老頭子一樣。一整天都恹恹的,就那一會兒功夫心情好。”
陸先生話裡沒有生氣,隻有無可奈何的抱怨。
夜晚的陸先生,算計少了一些,像個任勞任怨的老媽子。
孟禾璧偏頭看過去,即便是昏暗的燈光,也擋不住陸先生上佳的皮相。姿容清隽又溫和多金,如若隻論迹不論心,她想她找不出第二個陸先生。
所以即便結局可能是短暫的昙花一現,會不會也是她人生中濃墨重彩不留遺憾的一筆?
“陸先生。”即将到達小區前,她深深吸氣,輕聲喚他。
“講。”
“我想和您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