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對面沉默,唐蔚儀頓覺自己失言,不過他沒解釋,無聲笑了聲,繼續開口,“曹同堯找的那兩個同夥倒是牽扯到東北一個重大傷害綁架案中,結局是槍斃,在今年的冬天執行。”
“好。”林年芝點點頭,神情沒什麼變化。
陽台桌上放着一個小魚缸,裡面的小金魚好奇地冒出頭沖林年芝吐泡泡。陽光穿過透明玻璃,在桌面上折射出一片小小的金色水紋。
林年芝的視線落在金色魚鱗上,一小片一小片的半弧形,在水中遊弋時,似乎光線與水都在為其鍍上一層流動的碎金。
她不禁想起夏天被綁架的那一晚的月亮。
那晚的圓月似乎極為明亮,高高挂在深空,被風吹着,仿佛也在飄蕩。
而那兩天發生的事情,現在再去細想,恍如隔世。
“林小姐,宋先生現在還好嗎?”唐蔚儀在手機裡關心地問。
“還好。”林年芝回複。
對面笑了笑,似乎多了許多真心,“那就好,我和姜總都很關心宋先生的病情。”
唐蔚儀的語序用詞故意錯亂得明顯,林年芝聽了覺得好笑,這幾個月以來與對方接觸,再傻的人,都能猜到一些實情。
“謝謝。”林年芝沒什麼情緒地開口。
唐蔚儀又公事公辦聊了幾句才挂斷電話。
林年芝倚着欄杆深深吸了口氣,才走進客廳。快要中午,廚房裡早早熬着粥,香味彌漫,林年芝去看了眼,随即進入主卧。
現在大部分時間,宋陵都處在昏昏欲睡中,有時候伍甜闫明俊一起來看他,會在卧室門口瞧一眼,沒有機會與宋陵說上話。
發病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林年芝隐隐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
腳步放得很輕,林年芝慢慢走到床頭,趴在枕頭邊望着沉睡的人。
發白的碎發柔柔耷拉下來遮住眼簾,林年芝伸手将其輕輕撥到兩邊,面前的男人已瘦到看不出原有模樣,白骨上覆着一層薄薄的血肉,若是直立起身,像是一具又高又尖銳的骷髅架子。
之前買的拐杖也無法再用,以往天氣好的時候,林年芝會推着輪椅帶宋陵出門曬太陽,自從上次有個小孩子被宋陵吓哭,宋陵便不願意出門了。
不過隻要有點精力,他會坐在輪椅上在屋裡轉悠,有時候到陽台吹風,有時候在廚房洗碗,有時候給花澆澆水,有時候與林年芝聊一聊晚餐吃什麼。
他想與林年芝一起生活,而不是在最後時光,一直躺在床上度日。
兩人不會過多交流病情,他們隻是心照不宣地、如普通人一般,珍惜地相守在一起。
可走到這一步,前期兩人也經曆了一段痛苦難熬的磨合期。
當宋陵看見側邊頭發變得斑白時,曾在枕頭底下偷藏了一面小鏡子。
他嘴上說不在意林年芝的看法,其實心裡糾結痛苦得不行。
他知道是因為自己有一張好看的面皮,高中時,林年芝才會多看他一眼。
病情讓宋陵的性格變得多疑又敏感,他覺得自己身無長處,現在又這麼醜,林年芝就像小太陽一樣,肯定有許多人喜歡。宋陵控制不住地白天想,晚上想,自卑到偷偷抹眼淚,他恨透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沒過多久這面“罪惡”的鏡子便被林年芝發現,她瞬間理清了緣由。
林年芝又氣又好笑,趴在床頭捧住宋陵的臉,輕聲細語地安撫,還親了親宋陵的面頰,告訴他,她很愛他,不要多想。
宋陵紅着眼眶問:"你真的不嫌棄我嗎?"
“不嫌棄,”林年芝蹭蹭他,“你永遠最漂亮。”
宋陵心裡才好受些。
兩人也曾吵架。
躺在床上又睡不着的日子裡,宋陵會反反複複想許多事情。他甚至又生出安排林年芝未來的想法。
“等我走後,如果你戀愛結婚,一定要做婚前體檢,不要舍不得花這個錢。”宋陵望着正在房間整理衣服的林年芝說。
本來還面色柔和的臉瞬間變得冷硬,林年芝将衣服一扔:“你怎麼又說這種戀愛結婚的事情!”
T恤蓋住宋陵的臉,宋陵在黑暗中愣了好一會兒,才擡手将衣服拿開,床尾的人闆着臉瞪他一眼,氣洶洶跑出房間。
宋陵躺在床上,心中悲戚,腦海裡胡亂想着,一會兒是林年芝穿婚紗的樣子,一會兒是林年芝一個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的樣子,一會兒又想,萬一沒有男人比他更愛她,該如何是好?
宋陵的心疼的絞痛,都怪這病,都怪他……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粗暴的拖鞋聲,鞋底重重拍打着瓷磚,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像是要把地闆踩穿似的。
很明顯,這是某人在刻意吸引他的注意。
可此刻的宋陵早已被恐懼和擔憂包裹,哪有心思去理智分析,他吃力地支撐起上半身去看,隻見林年芝穿着一條漂亮的長裙,柔順的長發放下,正在房間門口走來走去。
瞳孔猛地一縮,不好的預感無限放大,宋陵哽着嗓子喊:“……林年芝?”
林年芝正氣得頭頂冒煙,甩着裙擺刻意在客廳裡擺造型,聽見宋陵的聲音後她快速變臉,露出一張微笑的臉從門後探出,目光望向床上臉色煞白的宋陵,“你不是讓我去找男人嗎?我想了想,覺得你說得很對,我現在就出門談戀愛,等你入土了,我可以馬上結婚,你在下面也不用擔心我了,将來啊,我帶一家老小給你折金元寶,讓你在下面衣食無憂,好不好?”
說着,她從兜裡掏出一支口紅,狀似就要去對鏡梳妝。
什麼?
仿佛兜頭被人揍了好幾拳,宋陵全身發麻額頭冒冷汗,他隻覺得全身開始痛,不是發病的那種,而是另一種讓他更為受不了令人膽顫的痛楚。
宋陵跌落進床鋪,瘦弱的身軀仿佛一塊千斤重的石頭跌入沙地,柔軟的床鋪整個凹陷下去。
他發着抖,心如死灰地望着天花闆,大腦一片空白,眼神的光漸漸熄滅……
林年芝……林年芝……
我不要……林年芝……
他在心中呐喊。
仿佛陷入一汪死水中,四面渾濁的黑水湧上來,無情地捂住他的鼻息,就要将人往幽暗的深處拉……
“傻子!”
“宋陵你怎麼這麼傻!”
一個柔軟溫暖的身體猛地撲上來抱住他,暖意驅趕冰冷粘稠的水流,帶他破水而出,迎面陽光。
宋陵打了個激靈緩過神,恢複神采的瞳孔轉向面前之人,視野中出現一張眼眶泛紅的臉。
“你不難過嗎?你這麼做,除了痛苦自己,還能有什麼用?”林年芝咬牙道。
“對不起。”
宋陵怔怔地望着她,眼淚緩緩流下,“我太害怕了,我害怕你過得不好,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我真的好想好想跟你永遠在一起,怎麼辦啊,林年芝……”
宋陵第一次在林年芝懷中大哭。
哭得歇斯底裡,恍若一個小孩子。
那時候宋陵已經很瘦很瘦了,薄薄一層肉挂在骨頭上,似乎能看見微弱的心髒。林年芝小心翼翼地環抱住他,爬上床與他依偎在一起,兩人十指相扣,林年芝輕輕拍打着他的肩膀,為他擦去眼淚。
過了好一會兒,宋陵才漸漸停止哭泣,長睫毛上挂着未落的淚珠,林年芝将其拭去。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緩聲開口:“宋陵,與你在一起,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我會好好活下去,未來的事情,讓我自己做選擇,好嗎?”
宋陵聽了,也懂了,他一直很聰明,很理智,他點點頭,神情恢複平靜。
林年芝抱住他,閉上眼睛微笑:“宋陵,我很愛你。”
宋陵也伸出手回抱住身邊的人,“我也愛你,很愛很愛。”
往後,宋陵再沒有說過自己去世後這樣的話。
秋末的時候,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草地也褪去了最後的綠意,枯黃的草莖在冷風中簌簌發抖,一片蕭瑟。
有一天,宋陵突然能起床活動,他戴上毛絨帽子和暖和的手套,出神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枝丫,突然轉頭對林年芝說:“我想出去走走,看看風景。”
林年芝正站在宋陵身後,她呆呆地看着他,忍住鼻酸,努力笑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