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尚且青黃相交的大葉梧桐曆經一場秋雨後,葉片裡的類胡蘿蔔素和花青素率先發起沖鋒,攻城略地,推着七八根葉脈使心形葉片層層疊疊地橙紅,校園主路兩旁高大挺拔的榆樹仿似也同時收到什麼指令,橢圓的落葉黃了又紛飛,在深褐色樹幹的映照下顯得越發奪目絢麗。
樹色幾乎與夕陽融為一體,兀地讓嘉行想起,一個橫跨了19、20兩個世紀的挪威表現主義畫家,那十幅著名的榆樹林風景布面油畫作品。
可惜下午最後一堂課,講台上的老師不是愛德華·蒙克,講述的内容也絕非小路、樹幹和冷黃色調。一位穿白衣綠裙的年輕女士取而代之,似乎仍停留在盛夏,洋溢着與畫家同樣強烈的主觀性,興緻昂揚地教授着她不成器的學生們,台下一陣窸窸窣窣,好像同時變成六千兩百隻老鼠,她惱怒地拍桌震吓,熱騰騰的骨肉悶聲擊打着鐵皮,強制威嚴的響聲僅夠維持一瞬的安靜。
每周五的傍晚,是這座城市最擁擠的時間段,幾乎每一所學校的門口都被孩子和家長們圍得水洩不通,幾條寬闊的主街也同樣因放學的緣故被堵得寸步難行。
門口通往市中心的幾路公交車更是一鍋亂粥,司機們一個個生無可戀,任由亢奮的學生們成群結隊、哄哄嚷嚷地上車,聽着旁邊刷卡機的“嘀嘀嘀”響個不停,長歎着氣,散着失焦的眼睛托着腮幫子架在方向盤上神遊,等到實在滿載,方徐徐關上車門,慢悠悠按下挂在安全門上的小喇叭,伴着注意事項的語音,車身猶如一條飽餐一頓的加蓬咝蝰蛇,馴良地慢吞吞地往前挪移。
嘉行和曉莉坐在小吃店門外的一排小凳子上,等着燙菜的叫号。就在幾分鐘前,一同走出校門的顔悅深吸了好幾口氣,終于在關門前成功擠上了二人對面的1路公交。曉莉捂着嘴吧吃吃的笑,和她一起憐憫着室友被擠壓到窗前動彈不得的小巧臉蛋,“你看她那可憐樣~”
兩人吃了晚飯,小梨又陪她去那家“又貴又不實惠”的家居店挑了一把透明雨傘,長柄、八骨,寬檐、花邊兒,上面還隐約有些碎的郁金香花瓣。
“曉莉,你知道咱們學校的圖書館在哪兒嗎?”
“學校沒有圖書館哦,唔,倒是咱們教室樓下據說有兩個閱覽室,你想去嗎?一會兒回學校了咱們可以一起去看看。”趙曉莉一邊回想一邊說道。
嘉行停步,側身看向旁邊的女孩兒,啊,是一個連校服拉鍊的鎖頭中線都能标準對齊的規矩人啊。
“你一直這麼善解人意嗎,小梨?”嘉行笑着叫出她的小名,進一步問道,“介意我這麼叫嗎?”畢竟小名是多麼親近,又多麼允許冒犯呐,隻從喉腔振動出聲,都卷着絲絲縷縷難言的缱绻。
對面的女孩兒瞬間羞紅臉,“不…不介意。”也是突然間發現,這樣細看,秦臻玉的眼睛是充滿力量的,很迷人,一時間她找不到确切的形容,隻覺得她沖她笑的時候,陽光刺破烏雲,風皺兩潭秋水,是亮晶晶、烏漆漆的兩顆寶珠玉石,是白水銀裡養着的兩丸黑水銀,呈映着她又吸附着她,有些奇妙,又讓她隐隐感到一絲危險,潛藏的攻擊性和她無害的雪白的肌膚、淺淡的毛發全然不相符,從沒見她和誰這樣近過,所以極有可能直至今日,她才僥幸得以窺見一隅。
青春期女孩兒的心思往往淺顯得可憐,或許要過好幾年,女孩兒們才會對這一點後知後覺。嘉行捕捉到趙曉莉小心翼翼打量又倉促移開對視的目光,深覺可愛又可笑。
她無疑擁有相當敏銳的感知能力,宜人性也相當高,謙虛、親和、禮貌又富有同情心,這樣性格的人,無論在什麼場景,任何時候,想必都是一個非常省心的合作對象。
也不知暗自做了怎樣的心裡建設,進校前終于挽上臂彎來的小手,讓嘉行久違的笑出聲,“可愛死了你,小梨!”
沒等到回複,臻玉有點兒不開心“你幹嘛這樣?”又誇又哄的,有些低聲下氣。
嘉行拍拍小梨的手背,對腦海裡的控訴充耳不聞。
每次他人做了讓你感覺良好的事,你就要開口讓人家知道。道德義務也好,人情世故也好,某種反饋層面上來說,揚善就是修德,既然人生來有賦予情緒的能力,為什麼不呢?你讓一個人起碼在她得到注意的一刹那生機勃勃,“我猜這也是之前顔悅為什麼那麼讨厭你。”善良的當事人,反而遭到冷漠和懲罰,和你,她就沒有下一次了。
閱覽室坐落在廣場前排的教學樓裡,具體位于正門的左右手兩側,裡面零星幾個人捧書靜坐,二人輕手輕腳路過大開的門,對面寬敞的樓梯平台上豎着一尊孔子銅像,階梯下東西分别是兩間播音室,西邊最裡是兩間畫室,坐了寥寥幾個高年級的小類藝術生,刷刷刷地練靜物;東側盡頭是舞蹈室,緊閉的房門上着鎖,透過高至胸口的玻璃窗,一整牆鏡子折射出的星星點點的光照在探索者的臉上。
小梨回寝給家人通電話,嘉行拉開角落的一張牛角塑料椅,沒有馬上入坐,灰色的坐墊和靠背,逐漸尖細的椅腿令她懷疑這把脆弱的坐具是否真的可以支撐得起她兩個170 數據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