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螢心無聲地歎了口氣。
如果知道要演這首歌,他還真不一定會刻意順路過來。
歌是他寫的,不管從主觀感受還是外界評價來看,這應該也确實是他寫得最好的一首歌。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大願意再聽到這首歌——不是羞恥心作祟。
對自己的代表作感到厭煩,是很多内容創作者過不去的一關,甚至總有創作者和捧場者因此心生嫌隙互相指責。就拿唱歌來說,人們常常會聽到歌手調侃說唱哪首歌唱得快吐了。歌手的歌迷,尤其是喜歡該首歌的歌迷會感到不滿,覺得自己喜歡的作品,卻不被其演唱者所珍惜。
李螢心對《夜這星》的情感和這種例子有共通之處,他對這首歌,愛過也恨過。
這首歌剛誕生時,李螢心對它的愛浸透了歌裡的每一個音符,它也為李螢心帶來很多幸運。
第一次演它,就讓他遇到了俞沅。俞沅蹲在他邊上哼唱,唱的也是他歌詞裡什麼劃過夜空的流星,聲線卻絕非用力到要燃燒殆盡的硬核搖滾低音炮,閑閑懶懶卻又幹淨透明的少年音更像在星間悠閑穿行。就這麼短短幾句,李螢心在腦内給俞沅的歌聲配上他們的伴奏,整首歌的質感都變了。
世界上唱歌唱得好的人遍地都是,但唱得好、聲線辨識度還高的人要少得多。
李螢心那時候想,他一定要抓住這顆降落到他身邊的流星,當然後來他也做到了。
俞沅成了常駐主唱之後,他們跑了很多拼盤演出,演了不少歌,每次都有這首。
演久了之後,一方面是樂器的演奏越來越熟練了,另一方面《夜這星》的現場也被樂迷錄下來在網上引發了小範圍的傳播,再後來錄音室版本的副歌部分陸陸續續被短視頻平台的幾個大博主當做BGM,于是這首歌也以燎原之勢出圈了。
雖然是歌比人紅,但他們好歹還是從需要倒貼錢發傳單送小禮物拉人來看演出的小樂隊,漸漸變成小圈子裡被認為很有前景的未來之星——上了音樂節,雖然還隻能在下午演出,也開了專場,在小型livehouse裡開,每次都能賣完票,甚至有經濟公司和綜藝節目制作人前來聯系。
大約這樣過了一年,按正常的規劃來說,新專新巡演都應該提上日程,實際上他們也一直在做這件事。夜這星算是以李螢心為核心的樂隊,因為整個樂隊隻有他一個人有創作能力。
他寫了很多很多首歌,信心滿滿地練、錄音、發網易雲、開巡演。
想象之中青雲直上的天梯沒有垂下來,眼前不是坦途,而是急轉直下的低谷。
依然有固定的一群樂迷來聽他們的歌,但以新專為主角的演出中,樂迷們雖然也配合着搖,卻總是在互動階段或者安可的時候要求夜這星再演一下《夜這星》。
大家隻喜歡這首歌。
再過去一年,又一年,他們斷斷續續又發了些新歌,情況仍然如此,甚至比之前更糟糕了些,《夜這星》最火的時候過去了,他們的演出票也變得賣不太動。
網上的評論更加不留情面。
“新歌都一般般”“其實也還可以就是沒什麼記憶點不太适合傳播”“感覺聽完就忘了”“雖然現場表現還行,但歌确實有點子無聊,已經沒有那種特别想買票看他們專場的心情了”“本來還期待他們小爆一下的,不過也還是年輕樂隊,繼續加油吧”……
李螢心看着這些評論也無法反駁什麼,歌寫出來,評判權就在聽衆手上。他本能地想,他把歌寫出來,自己和隊友聽着都覺着還行,不過也許他們的感受有誤,平平的反饋才是真正的答案。他又開始思考,會不會他真的做了些很爛的東西,偏偏自我感覺良好……可是沒有人是抱着生産垃圾的心态在寫歌的,誰能教他做出好的音樂呢?
他試圖按着衆人的意見改變方向,加了新東西換了新風格,被說還是退回舒适區吧,按着《夜這星》的結構寫了一首類似的,又被說是不是把這歌當成功模闆想要一比一複刻,難道這輩子都要抓着這一首歌薅嗎?
那是李螢心不願回望的一段時間,那段時間,實在非常痛苦。
李螢心印象最深的一條評論是“這首歌的歌詞跟判詞似的,‘在最亮之後就将迎來墜落’,太不吉利了”,他有些以為然。
在反複失意的過程中,李螢心已經想不起寫出《夜這星》的那一天,那種整個靈魂都要飄起來的感覺。他不太想面對這首歌了,演出時被cue到,隊友們都默契地裝作不知道聽衆的要求。
對聽衆來說,《夜這星》就是一首好聽的歌而已,他們想聽樂隊演這首歌是再正常不過的訴求,也不太能理解這是樂隊唯一一首拿得出手的歌,為什麼這些人還端着不願意演。
可對李螢心來說,這首歌不隻是一首歌而已。
恨的是這首歌本身嗎?實際上沒有創作者會真的恨和厭煩自己的作品,恨的更多是止步不前、失去了才華的自己吧——甚至自身原本是否有才華,李螢心也持懷疑态度,說不定他本來就平庸,能妙手偶得一首好歌,也不過是靈感之神突發奇想給了他極其有限的眷顧。
不過好在現在的李螢心不再需要為這些問題煩惱,他已經不寫歌不搞音樂了,他甚至可以為自己有過一首代表作而自豪——至少他還有這麼一首歌呢。
他可以作為一個普通的聽衆,坐在中學的排練室一角,聽孩子們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