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立青順着環山窄道來到了書院後山腰。因下山纜車不在中途半山停靠,她也是硬生生靠着雙腿走了下來。
這後山腰位于明鹽山北面,也是山陰面,受日照極少。許是昨夜下過小雨,濃重的大霧四處彌漫在半山之中,整片地界好似被乳白色紗幔罩住了。厚霧下沉,連帶着腳面高度也卷起薄薄青煙,肉眼能見度極差。
她憑借記憶中的方位,一路摸索前行,終是讓她找到了。眼前枝葉繁茂的梧桐樹約莫十米高,當年唐立青用小刀在樹幹上作出記号時,它還是個小樹苗,經過六年時間整整二十四個季節的流轉也長成了參天大樹。
掃了眼當時留下的記号,她腳尖朝向北面邁起步子,丈量着約莫五十步的距離。在确定位置之後,她從後褲口袋掏出一把折疊軍工鏟,叉開雙腿蹲坐了下來。
她連根拔掉了地面蓬松的雜草,用鏟子一點點刨松硬土,向下挖了一米深左右,除了碎石和樹根外空無一物。
她小臂太過用力,連帶着手背青筋暴起,體力也有些跟不上,卻也沒停下歇歇,反而繼續深挖。
沒過多久,鏟子尖似是探到了硬物,連帶着金屬顫動回傳到了她手腕上。
唐立青抛開了鏟子,轉而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淺淺挖着,待她摸到記憶中的小壇子,便寶貝似的揣在懷裡,繼而往山間深處行去。
待走到數百米外另一棵梧桐樹前。這樹比方才那棵更大更高,從樹底下擡眼望去視野之内都探不到樹冠,約莫有百年樹齡了。
她雙手指縫滿是泥土,也顧不得髒,用衣袖輕輕掃淨了壇子上的浮土,恭恭敬敬地擺在了地面突起的土丘上。
她望着土丘沉默不語,雙膝下彎跪在地上闆闆正正磕了三個頭,腦門磕在硬土發出幾聲悶響。
今天正是唐宗珩走後的第六年。
他出自明鹽山一脈,是蔔字一門唯一傳人,自是擅占蔔之術。
他生性坦率,懼是不怕任何因果報應,仗着自己年少成名意氣風發,便到處口不擇言,着實做了不少荒唐事情,也料定自己一生無兒無女。
他在被師兄弟驅離明鹽山後,卻也擔憂無人傳承衣缽,使蔔字一門就此埋沒。在一次偶然之下遇到了十二歲的唐立青,他不忍稚子流落在外,便收養了她。
待相處半年後,見其天資聰穎想收歸門下。又因着自己已被逐出師門,無收徒之名。也想了個辦法,擇吉日燒黃紙,上表祖師爺,代師收徒。
自此他們師徒倆人便在王位山後村落住下,這一呆就是整整兩年。
在唐立青十四歲時,老頭子用換來的高粱五谷偷偷釀了一壇子酒。
正是唐立青眼前土丘上這個小壇子。
那時她聽老頭子嘴裡言之鑿鑿,說什麼必須要經過三蒸三曬,方得六年陳釀。
唐立青尚小自是不懂,一時好奇心重。便趁着半夜熟睡之時舉着油燈照明,想偷摸着打開來瞧瞧。
結果被起夜的老頭子當場抓住,當晚屁股上免不了挨一頓揍。
待隔天,見唐立青倔着脾氣一聲不吭,還不肯做飯。老頭子又摸着她的小腦袋開始語重心長安慰,說這酒是專門為唐立青釀的,等她二十歲成人時才能打開來喝。
也是等不到她二十歲了。僅過了一年,老頭身子骨越來越差。
臨近年底家家戶戶都在貼福字、放鞭炮喜氣洋洋。唐立青卻隻能在陣陣慶賀新年的煙花爆竹聲中,忍住眼淚聽完了老頭最後幾句臨終遺言。
他除了交代唐立青學成後必須要下山往南方曆練三年之外,還希望自己死後能落葉歸根葬在明鹽山。
那幾句話,唐立青也一直放在心上。
他們師徒倆人在村裡相互依靠、相依為命。老頭子脾氣古怪,又是從村外來的,鄰裡街坊關系不是太好。
村裡人劣根性重,老頭子正巧是緊挨着過年走的,大部分村民都覺得晦氣。
不光不出力幫忙,就連停靈那幾天,也要紛紛站在院門矮牆外嚼舌根子。
說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頭子生前一定是做了什麼缺德事。不光生不出兒子,到死還無子侄送終,無人擔幡買水,等到了閻王爺那裡都是擡不起頭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些話通通灌進了年少的唐立青耳朵眼裡。她當時跪在老頭子床榻前,身體陣陣發抖,一再忍耐悲痛的情緒。
她不懂什麼叫無子送終,在她心裡她就是師父唯一的孩子。兒子可以做的,女兒也一樣可以。
畢竟是年少,她并不太懂男女之間到底有何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