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謝流忱問的卻是:“明日你會再去見她嗎?”
謝五娘不明白他怎麼問這個,但仍是答道:“會去的。”
謝流忱不再說話,隻是将手裡抓着的那朵花苞在掌心一握,不知他用了什麼特殊手法,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從他手中落下,順水而去,整個過程就像街頭巷尾賣藝變的戲法一樣。
謝五娘還沒看分明,謝流忱就示意她們離去。
謝五娘不明所以,這樣沒頭沒尾的談話,到底是為了什麼?隻是偶然相遇,偶然興起的閑談嗎?
她回到房中,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東西,她在丫鬟打好的水盆中淨手,苦思冥想了好一會,突然想起來。
她的團扇呢?
怎麼不見了?
她趕緊起身在房中搜尋一番,又和丫鬟在院子裡找了一通,甚至沿着去崔韻時院子的那條路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
謝五娘倍感郁悶,回到房中卻見小丫鬟十分興奮地向她報喜,方才她不在的時候,公子的小厮送來一個小匣子,裡面裝着一百兩銀子,說是送給表妹花用的。
小丫鬟興沖沖地将匣子朝謝五娘打開,銀錠一個個乖乖巧巧地擺在裡面。
謝五娘卻不如小丫鬟那般驚喜,她遲疑地拿起一個銀元寶。
她來謝家這麼久,表兄從來沒有以自己的名義給她送過錢,思來想去,隻能解釋為表兄突如其來的關懷。
可是不知為何,這關懷透着股古怪,叫她根本無法安心收下。
更讓她心煩的是,她的團扇到底掉在哪了呀。
——
謝流忱合上房門,沒讓任何人跟進來伺候。
他垂在身側的手擡起,掌中赫然是那柄一直被謝五娘把玩的團扇。
世上的東西都有各自的價值。
他用一百兩,在謝五娘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她做了交易。
這把團扇才是他和謝五娘交談的目的,從她那拿走這個實在有如探囊取物。
隻是謝五娘說的那幾句話叫他心中微微不快。
他問謝五娘明日還會不會再去松聲院,她的回答很笃定。
他了解謝五娘,她年紀雖小,卻個性謹慎,若是感受到主人對她有半點不歡迎,或是有半分不便之處,她便會十分懂事地不再前去打擾,像逃命的老鼠一樣動作敏捷地退到三十步之外。
可是對着崔韻時,她表現出的态度是親近、仰慕,這說明崔韻時待謝五娘很好,好到她放下戒心,好到她對崔韻時心生依賴。
崔韻時是如何待謝五娘,才能讓一個心思敏感的人主動積極地靠向她?
她們的感情可真是不錯。
謝流忱握緊扇柄,兀自笑了一聲。
崔韻時有見謝五娘的心情,卻沒有見他的心情。
她可真把謝五娘對她的親近當回事,跟謝五娘玩起了善來善往,投桃報李,卻對他的示好視而不見。
他用心挑選了那麼多她會喜歡的東西送去,可連一句真心的好聽話都聽不到,她把他當什麼了。
謝流忱自覺近日收斂許多,和從前相比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難道他的姿态放得還不夠低嗎,就算當年剛回到謝家,在母親面前裝模作樣的那些年,他都沒有做到這個地步。
謝流忱眼珠一轉,餘光瞥見元伏放在屋中的一盆炭火,元伏往裡面丢了幾張他不要的廢紙,一團黑灰和碎紙片混在一起,辨不清原本的模樣。
他将團扇移到炭盆上,松開手指。
團扇準确無誤地落入火中,隻是兩個眨眼的功夫,火苗舔上透而薄的扇面,它像在燃燒,又像在融化。
謝流忱目不轉睛地看了幾眼,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從火中搶回被燒了一小半的團扇。
火舌貪婪地從他手上舔過,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明明被灼燒的隻是他的手,痛感卻迅速傳至全身,如同一把斧頭在他的身體裡亂砍亂劈,他無法忍受這樣的疼痛,下意識就想松開最燙的團扇。
然而他的手指蜷了蜷,卻再度緊握住扇柄。
他痛得想罵人,可是不知該罵誰,隻能默然地保持姿态,盯着自己被火燎到的那片皮肉一點點地開始自我修複。
沉睡在他身體裡的紅顔蠱發揮了作用,極力催促着血肉生長愈合,過了不知多久,他的手恢複如初,最初劇烈的痛感卻仍在身體裡攪弄,讓他的手都止不住顫抖。
太疼了。
謝流忱抓着這把讓他受了不少苦的團扇,眼前晃過謝五娘緊緊捏着它時的樣子。
可她握得再緊,他一伸手,就能在她和行雲眼皮子底下将它弄到手。
崔韻時總是把自己的心意送給無法守住它們的人,白邈是這樣,謝澄言是這樣,謝五娘亦如此。
她對他們都心存幻想,那他呢,她對他有過幻想嗎?
想來必然是有過的。
他看着被燒過的團扇,一半殘缺焦黑的扇面,就像半張被火燎過的美人面。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十分淺顯的事,除了他的軀體本身,世上所有東西都是如此,一旦開始燃燒,便再無複原的可能。
所謂修複如初,同樣是一場幻想。
這個念頭一起,就如一顆未冷卻的火星子,在他心頭無聲地灼燙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