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流忱沒有擡頭看他,他看出孟世勉似乎有話要說,即便謝流忱不給他搭個話頭,他也會自己開口的。
果然,孟世勉很快便道:“謝大人,上回在宴席上,崔夫人見我夫人懷裡抱着的鷹叭犬可愛,摸了好幾下,很是喜愛的模樣。近來這條狗的母親又生了一窩小狗,其中有隻品相極佳,渾身沒有一點雜色,那一窩裡這隻最為可愛……”
孟世勉一直想與這位上司親近一點,眼下似乎便有個機會,他自然是要把握住。
“這狗已經斷了奶,大人若是瞧得上,不若将狗帶回去給夫人養着做個伴?”
謝流忱想起自己昨晚才決定要對崔韻時好一些,今日就有人來送狗,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這怎麼不算是個好兆頭呢。
他臉上浮現一點幾不可見的笑意,點頭:“待我問過夫人意思。”
孟世勉聞言覺得大有希望,頓時高興起來,嘴上抹了蜜般繼續說:“大人對夫人真是體貼,大人平日案牍勞形,還這般将夫人的事放在心上,公事私事全都妥妥當當。我若是像大人一樣能幹,與家中夫人的感情一定比現在更好。”
明知沒什麼好問的,但謝流忱還是問了一句多餘的廢話:“你也見過我夫人?”
“是啊,在劉大人愛女周歲禮上有幸見到尊夫人一回,與大人真是般配,天生一對。”
孟世勉隻聽謝流忱莫名笑了一下,那笑聲說不出的古怪。
隻聽謝流忱道:“是嗎?你怎麼看出我們是天生一對?”
這算是什麼問題?
孟世勉愣了一下,随後明白過來。
大人這一定是在考察他的觀察力和總結能力。
孟世勉當即侃侃而談:“整場宴席,我每回随便一瞧,都能看見崔夫人的視線正看向大人你,其他男子,崔夫人那是一眼都沒看,這要不是可稀罕大人,怎麼我随便那麼一看,就回回都能看見崔夫人正在瞧你。這樣恩愛,那自然是天生一對?”
孟世勉一邊說一邊偷看謝流忱的反應,眼看他臉上的笑容雖淡,卻如水面的漣漪一樣,漸漸擴散,越來越大。
孟世勉暗喜。
他答對了,而且答得很好。
晚上就回家告訴夫人,他今日奉承上司奉承得很成功!
眼看謝流忱似乎等着他的下文,孟世勉搜腸刮肚,說:“而且快散席的時候,崔夫人還一片片地給大人你撿走身上的落花,好生體貼。”
其實孟世勉完全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他自己有妻子,沒事總看别人的妻子做什麼,不過一般夫人都是這麼對丈夫的,他這麼編也沒錯吧,反正他的夫人就是這般疼他的。
孟世勉說完,再度偷瞥謝流忱一眼,想看自己編得對不對。
他一擡眸,正和謝流忱對上視線。
謝流忱的目光中滿是對他這番言辭的滿意。
孟世勉在心裡笑開了。
雖然謝大人待人一向和顔悅色,可是卻很難讨好,更别說被他另眼相待。
這還是謝大人第一次用這種欣賞的目光看他。
孟世勉差點喜形于色,他勉強收斂了一下,随後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屋中又恢複安靜,可孟世勉的那一番話仍在謝流忱腦中反複回響。
理智讓他清楚地意識到崔韻時對他絕無半分愛意,可是假話總是格外的動聽,也格外的想讓人去相信它就是事實。
那些滿懷情意的眼神和無微不至的照料,在最開始的時候,确實讓他迷惑了一陣子。
她會向元若打聽他近日愛吃什麼,會和他說想聽他彈琴。
在外人面前總是想挽着他的手,和他靠得極近。
兩人同床時,她會把自己的臉擺在他低頭就能觸上的位置,差一點就要睡着時,還要迷迷糊糊地回應他說的話。
她半夢半醒間發出的聲音,會讓人想要把她變得小小的,小到變成一隻毛茸茸的鳥兒。
要把她攥在手心裡,去到哪一處便帶到哪一處。
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再将她拿出來,用手指戳她的臉,直到她生氣。
她的演技太出色,他曾非常短暫地受她迷惑。
清醒之後,他把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笑容、每一句話都反複對比檢驗,然後确定裡面沒有他認為的那種東西。
每一回他都清楚地意識到,崔韻時不喜歡他。
上午兩個時辰,謝流忱案上的公文就已處理了大半,隻剩三卷。
如今他枯坐了半個時辰,那三卷公文卻一動未動。
屋中隻有他一人,安靜得時間仿佛都凝滞了。
他輕哼一聲,她不喜歡他又有什麼要緊。
一點都不要緊。
謝流忱擡手想将孟世勉送來的卷宗放到一邊,手腕卻不知撞上了什麼,那東西跌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謝流忱漫不經心地往地上送去一眼,怔住了。
他的桌案上總是擺着一隻木雕的兔形罐子,那是爹娘還未和離時,他自己親手做的東西。
罐子不過巴掌大,按下機括便能打開,往裡面裝些零碎的東西。
可畢竟是幼時所作,實在不成樣子,許多年前便已經無法打開。
裡面放了什麼,年月太久,他已記不清。
平日就算用蠻力擰都擰不開,好幾回被元伏不小心掃到地上去也都好好的,現在隻是那麼一摔就四分五裂。
謝流忱深深皺眉。
他從南池州将它帶到京城,它像一隻不會言語也不會動彈的老龜,在他的案頭趴過一年又一年。
說到底也隻是件小事,可惜一陣便罷了,但他的心情不可遏制地糟糕起來,他俯身将碎片一塊塊地拾起來,裝在帕子裡攏好。
他厭惡這樣的不經意,更找不到該怪罪的人,因為罪魁禍首是他自己,他永遠都不會自我責備。
從前他心情不暢時,也曾故意将它推到桌案邊緣,等着看它搖搖欲墜,在某個恰到好處的時機徹底失去平衡摔落在地,骨碌碌滾到牆角的笨拙模樣。
可今日他當真是不小心才碰到它的,木質堅固,那麼些回它都沒碎,唯獨這一回,它就這麼碎掉了。
茫然之感就像一場急雨襲來,雨絲密密地滲進心裡,叫他有些無措。
他隻能一遍遍地想,它那麼結實,怎麼一摔就壞了?
他沒有叫元若來收拾,自己在地上繼續尋找一塊塊零碎的部分裝進帕子裡,元若卻在屋外大喊他:“公子!”
他聽出元若聲音裡的慌張,元若很少這樣失态。
下一刻,不等他允許人進來,元若就推開門,道:“公子,夫人被二姑奶奶氣得吐了好多血!要你回去替她收場!”
謝流忱手中的碎片猛地被捏緊,他恍惚中生了錯覺,再度聽見木雕兔子滾落在地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