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儲英捧着一把剛摘下的花,興沖沖地邁過門檻:“表兄,我剛采的,你聞聞香不香。”
他今年才十三歲,平日愛作姑娘打扮,穿女裙,做針線活,這本不礙着别人什麼事。
可其他兄弟卻笑話他不像個男人,一些頑劣的表兄弟見到他穿女裙便拿起桌上的糕點,笑着砸到他身上驅趕他,說他是不男不女的醜八怪。
謝儲英常被欺負得哇哇大哭,表兄有一回見着了,不僅阻止他們往他身上砸糕點,還溫言教導他們要友愛手足,即便不喜,走開便是,怎可聲色俱厲地驅趕自己的表弟。
有人辯解說謝儲英喜歡做糕點、刺繡,瞧着怪惡心的。
表兄語氣平和道:“我也喜歡做家事,我也喜歡刺繡,還會自己縫補衣裳,我惡心嗎?”
那位堂兄低下頭,不敢吭聲了,誰會說謝流忱這樣的青年才俊惡心,他母親還揪着他的耳朵,說他若是有謝流忱的一成出息,她也就不用為他這麼操心了。
自此之後明裡暗裡都再沒人欺負謝儲英,人人都将謝流忱說的話當一回事,不敢陽奉陰違,有時還會誇幾句他今日穿的裙子甚是好看。
謝儲英為此心中感激,他采一些新鮮的花朵來,也是想讓表兄看了高興。
謝流忱接過花,淡笑道:“确實很香,多謝,我會好好養着的。”
謝儲英笑得有點不好意思,說了好一會話後才離去。
謝流忱目送表弟出了房門,他的臉上還帶着那種淡薄的笑容,卻對元若道:“把這花丢了,香得我頭疼。”
即使說出這樣冷漠的話,他的語氣還是很溫和。
元若應是,拿起花出了門。
對于公子的表裡不一,元若已是見怪不怪,這一回心裡連感慨都沒有了,以免自己勞心勞力,老得太快。
謝流忱站到窗前,屋中一盆臨窗放置的紫鸢花開得正好,有兩枝甚至長到了窗外。
他向外一望,正看見花樹下走來一個人,那人身着紫衣,行走間衣裙輕擺,就如一朵盛開的紫鸢花。
謝流忱認出這絕不是崔韻時,可他還是看了一會,等到那人從樹下走出,面容完全露在天光之下,他才收回目光,落回眼前的花上。
兩枝紫鸢花迎風開放,似乎随時會離開枝頭,随風遠去。
這花開得這樣好,他看了真有些不快。
謝流忱拿起剪子,将那兩枝探出去的花枝上的花苞全數剪下,一朵不留。
好好一盆花,莫名多了兩條秃枝,謝流忱卻頗為滿意,他輕笑一下,放下了剪子。
——
晚宴還沒開始,但崔韻時也沒有閑着的功夫,讓行雲又去确認了一遍各項事項,從晚宴的菜品名單,到竹莘廳的布置,巨細靡遺。
好不容易得了點空,又聽丫鬟來禀報,說攜福康郡主攜女兒謝經霜上門拜訪。
一聽福康郡主的名号,崔韻時就覺不好,芳洲也嘀咕道:“夫人,福康郡主帶上謝經霜來了,她該不會是想……”
此時福康郡主母女已經走入院中了,芳洲停住話頭,崔韻時在心裡把她這句話補完:該不會是想讓你給謝經霜與井家小公子做媒吧。
果不其然,福康郡主一落座,幾句客套話之後就進入正題。
福康郡主知道崔韻時與井家大姐井慧文關系很是不錯。
她便想要讓崔韻時從中說和,将謝經霜的那些小毛病遮掩修飾,促成兩家結親。
可是崔韻時不想應承這事,謝經霜脾氣出奇的差,井小公子乃至井家也都沒有攀附權貴的心思,為什麼要娶謝經霜這樣一尊大佛進來,嫌自家日子過得太舒服了嗎?
别說她沒有辦法說成這件事,就算她有辦法,她也不會這麼做,勸人娶謝經霜,那跟造孽有什麼區别。
崔韻時找了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讓福康郡主打消這個念頭。
福康郡主為了女兒,自是舍下臉面繼續勸說。
兩人還在推拉,謝經霜卻已經忍不住了。
她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敲,茶水濺出,潑了滿桌。
她直截了當道:“崔韻時,别在這裡拐彎抹角了,我就問你,你幫不幫我這個忙?”
謝經霜對崔韻時早有不滿,她讓崔韻時給她牽紅線成就這段姻緣,那是給崔韻時臉面。
崔韻時卻不知好歹,以為自己是表兄的妻子,就敢對着她這個堂堂郡主之女敷衍了事,也不看看自己當真配得上表兄嗎?
表兄拿她當回事過嗎?
福康郡主斥責道:“霜兒,你怎麼和你表嫂說話的,太沒規矩了,韻時,你不要和她見怪,她……”
“母親!”謝經霜氣急,“就算要見怪,也是我怪她,她有什麼資格怪我?沒有表兄,她一個沒法入朝為官的殘廢,連跟我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福康郡主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哆嗦着嘴唇不知該怎麼教訓女兒。
崔韻時笑了,六年過去,謝經霜倒是從未變過,從她嘴裡聽到這樣羞辱人的話,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當年她剛嫁到謝家半個月,一次宴會上,大家玩起了投壺,最後勝出的人可以得一把精巧的弓。
謝經霜自負自己的投壺技藝,早就放話,要拿下頭彩讓大家瞧瞧她的本事。
崔韻時也聽說了這事,想着不能下夫君這位出身高貴的表妹臉面,有意相讓,故意在最後幾投裡失誤三次。
她已經讓了,可是謝經霜不知是太心急還是怎麼回事,越投越差,就算她已經刻意放水,謝經霜仍舊輸了。
“謝經霜,剛剛是誰說自己一定能赢啊?”
謝經霜的玩伴們大笑着道,将酒杯端到她面前:“說好了,輸了就喝十杯酒。”
謝經霜漲紅了臉,深覺在玩伴們面前失了臉面,拂袖而去。
那時她并沒有來找崔韻時的麻煩,也沒有說一句難聽的話。
崔韻時找了個無人經過的魚池邊坐着,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底下的魚撒些魚食。
她都打定主意,要這麼呆到宴席結束的時候,謝經霜找了過來。
她一發現坐在池邊發呆的崔韻時,就把一個鎏金酒壺砸到她的左臂上。
“你赢了我,還作出這副受我氣的樣子躲到這裡,是想讓别人說我欺負你嗎?”
崔韻時十分驚訝,不僅是因為謝經霜粗魯的言行,更是因為她的反常。
早上的謝經霜,即使有火氣也隻是對着玩伴發作,對她是一個字都沒多說,或許是覺得她是她的表嫂,不好對她出言不遜。
但現在的謝經霜一改早上的态度,好像得到了允許,沒有了任何顧忌,把所有的憤懑都對她發洩出來。
崔韻時客氣地回了一句:“表妹,我不知道你為何會這般想,我呆在這隻是看池子裡的魚罷了。”
“我不是你表妹。”謝經霜非常厭惡被她這般稱呼,“我真不知道表兄為什麼會娶你這樣的進門。”
崔韻時覺得她真是莫名其妙:“如果你對你表兄的妻子人選有什麼意見,應該告訴你的表兄,而不是告訴我。”
“你果然像燕拾表姐說的一樣愛玩弄口舌。”
謝經霜走近她:“你若是有骨氣,便别靠男人,隻靠你自己把這事解決了。”
“你說這麼多,到底想要如何?”崔韻時看出來了,謝經霜好像腦子有點問題,而且對她的敵意非常大。
“你現在就去大家面前向我道歉,承認自己故意做出被我欺辱的樣子,居心不良,想要污蔑我的名聲。”
崔韻時覺得頭痛,她在國子監讀書時沒有見過謝經霜這個人,她難道根本沒在那裡讀書嗎。
沒讀過書的人腦筋就是這麼曲折離奇的嗎?
“我沒什麼可道歉的,我不會為你想象出來的這些事道歉。”崔韻時懶得對她擺笑臉,轉身就要離開。
謝經霜當然不會讓她就這麼走掉,伸手就要抓住她手上赢來的那把弓,一握住弓就猛拽到自己身前。
崔韻時沒必要非得抓着弓不放,她立刻松手,弓弦卻從她雙手狠狠刮過,像一把極細的利刃,在她五根手指上劃下一小片血肉。
謝經霜搶到了弓,将它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她使了狠勁,但力氣終究不夠大,隻将弓踩得微微變形,出了一口氣,才滿是鄙夷地看了崔韻時一眼,帶着丫鬟離開。
“我們跟上去。”崔韻時忍着手上的痛,說道。
她覺得謝經霜不會就這麼算了,便和芳洲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身後到了菁園。
謝經霜在人群中找到自己母親福康郡主,當着衆人大聲訴說自己的委屈,以及崔韻時的心機有多重,隻是因為上午謝經霜輸了投壺後沒有對崔韻時好言好語,她就記恨在心,在外散布謝經霜不敬表嫂、沒有規矩的謠言。
崔韻時心想果然跟回來是對的,謝經霜在一大群女眷面前胡說八道,如果她不在場,等她編造一通,衆人先入為主,她再澄清也不免處于下風。
她走上前和衆人見了禮,再解釋了一番上午投壺結束後,她隻是坐在魚池邊看魚,不知道為什麼謝經霜會有這些誤會。
解釋的時候有小姐看見她手指上不斷滲出的鮮血,關切道:“怎的受傷了?”
“謝小姐性急,從我家夫人手裡搶走那把弓想要踩斷,夫人沒有防備,被弓弦劃傷了手。”芳洲知道這是該她說話的時候了,立刻答道。
衆人聽完面色古怪,謝經霜的脾氣誰不知道,她幹出這事太正常了。
在她眼裡,不順從她的,不逢迎她的,就是違背她。
何況她名聲本來就差,還需要崔夫人去污蔑她的名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