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匙轉動,咔哒一聲旋開房門。
許詩宜跌跌撞撞地倒進玄關,一擡頭,卻被眼前景象吓得後退幾步。
許亦龍歪斜着陷進沙發裡,平日那麼挺拔的身形,此時軟爛如泥。四處散落着幾個酒瓶,客廳裡醉氣熏天,許詩宜不由得掩住了鼻尖。
女孩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撿起扔在沙發一角的毛巾,無言地擦拭着哥哥滾燙的額頭。
許亦龍無精打采地掀起一邊眼皮,見到是妝容精緻的妹妹,放心地繼續閉上雙眼,嘴裡模糊不清地嘟囔着什麼。
許詩宜俯身拾起酒瓶,丢進客廳角落的垃圾袋,見到裡面原本就堆了好幾個空酒瓶,擰起了細長的眉毛。
回身看一眼沙發上熟睡的許亦龍,唇瓣翕合,最終隻有一聲輕歎。
碩士畢業後,哥哥身上的壓力,一下子大了起來。
許亦龍高考的那年,時代正式宣告地産行業進入寒冬。一夜之間,S市大大小小的地産企業申請破産,曾經依托福利一飛沖天的公司紛紛裁員,高樓大廈内盡是哭嚎。
那時她還是個收拾行裝準備參加藝術生集訓的學生,從來沒聽說過陸風行的名字,隻是聽爸媽在飯桌上跟哥哥提起,還是裕盛地産的老總狠心,切了那麼多項目,自己掏腰包補全工程款項,無論如何都要給市民一個交代,最終以市值縮水一個天文數字為代價,換來了企業的存活。隔壁某家和某家就是太貪心,不僅宣告破産,老闆估計都得被抓起來。“那可是掏空了人家兩代人存下的血汗錢!”
多虧了哥哥這個同學家裡的消息,爸媽進場地産企業太晚,也沒投什麼錢,收手及時,虧損不多。後來六年時間,地産一蹶不振,倒是他們家的生意越做越景氣,爸媽全球到處飛,留下畢業的哥哥在家裡學習接手公司。
哥哥忙得飛起,有時趁爸媽不在家出門談生意,回來時也是一身酒氣,但從未像今天這樣醉得躺在客廳,像是一天都沒出門。許詩宜自己情緒也不好,一時看不出異樣,隻當他是壓力太大。
許詩宜生活順遂,最多是爸媽對她不上心,每個月打錢隻會多不會少,她也不想學一堆數字來給自己添堵。況且哥哥從小跟她一起長大,把她寵溺得沒邊,她要想享受人生,也就是這樣不作鬧,化着美美的妝躺平就好。
可偏不遂人願。
她把包包扔到一邊,靠着哥哥坐在地上,想起那個專注在電腦屏幕上的眼神,又歎了口氣。
許亦龍呼吸一滞,慢慢睜開眼。
“哥,”許詩宜耷拉着眼皮,聲音有些虛弱,“從來都是我甩别人,還輪不到别人甩我。”
沙發上的人模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句,糾纏的口齒,就在許詩宜耳畔。
起初,許詩宜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纖手在地闆上一按,皺着眉回頭,瞪着沙發上那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男人:“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許亦龍側過身,慢慢支起脖頸,粗熱的酒氣幾乎噴灑在她冰涼的耳廓。充血的眼眶看起來格外可怖,他咬着牙,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無比清晰地,對着許詩宜說:“陸風行……他……欺人太甚!我、我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
?
什麼是代價?
地下車庫的保時捷,刹停在老城區外。
駕駛座上,清醒過來的許亦龍,折好白襯衫硬挺的衣領,拎起後座纏緊線圈的文件袋。
推開了車門,面無表情。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冬夜的寒風順着他的衣領往脖頸裡灌。
孤身一人總是太冷。
皮鞋碾過迸出脆響的枯葉,巷陌破舊,越往裡走越發蕭索。
一臉精英感的男人,從未獨自來過這種地方。默默地把毛衣的高領豎了起來,抵禦黑暗中似乎無處不在的低壓氣息。
順着文件裡的那個标注,高大身形停在慘白電燈下,仰着頭,向上一望。
視線飛越六戶人家的窗口,一下子滞在最頂層,鎖定了那扇模糊的小窗。
小窗背後,幾乎看不清的微光。
十二月初的街頭,男人一手拎着厚重的文件袋,另一隻手揣在兜裡保暖,就那樣仰起脖頸,一動不動地望着七樓那扇窗戶。
眼前似乎飛過了一隻輕飄飄的蝴蝶,那麼美那麼纖細,在寒風中顫巍巍地抖開花紋奪目的雙翼。蝴蝶翩跹着轉過來,夜空下的形象在幻化,分明是鐘意那雙靈動的眼睛。
鼻尖似乎萦繞着藍山咖啡的濃郁香氣,十八歲的女孩倚着護欄站在走廊上,皺起眉頭凝神聽他講題。作為回報,女孩聽完之後會給他講古文,說一說文言文的考點,有時還聊詩詞,聊作文怎麼破題,有興緻時會聊文學賞析。
然後呢?
然後,第二天早上,他會在教室向陸風行述說昨天那些數學題自己也有沒聽懂的部分,和陸風行讨論那些獨屬于陸風行的奇形怪狀的解題方法。
随即故作無意地提起:“其實我昨天還看了點文言文……”
曾幾何時,他以為自己隻是出于對陸風行耐心教了他、實際上是教了鐘意那麼久的補償心理,順帶将那些知識分享給語文弱勢的陸風行。
後來他才明白,他隻是下意識地,想找一個人炫耀。
炫耀她帶給自己的一切。
生命中那點細微的光芒,物是人非,現在竟然已經離他那麼遠,遠到他仰頭看得的肩胛酸痛,盯着那扇模糊的、狹窄的、毫不體面的小窗,眼底泛起溫熱的澀意。
她有權利知道,是誰奪走了曾經屬于她的一切。
陸風行,你要為此付出代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