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咕噜……

陳聿懷把臉整個埋進冷水裡，水面不斷冒出氣泡，然後越來越急促。

直到胸腔裡的空氣被擠壓得一絲不剩，才呼的一聲，猛然仰起頭，喉結上下滾動，發絲帶着水四散飛濺，打濕了放在盥洗台邊的眼鏡上。

摸了把臉上的水，再次擡眼，他從鏡子裡看到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冰冷，蒼白，頭發淩亂，高挺的眉骨下藏着的是一雙淺茶色的瞳仁，昏暗的燈光從頭頂打下來，顯得他更加陰郁和捉摸不定。

他生了一雙和沈萍極其相似的眼睛，這是他唯一繼承下來的遺産，唯一沈萍生命延續的證明，同時也是他最不能暴露在蔣徵面前的‘證物’。

踏出浴室前，陳聿懷随手扯了張幹淨的毛巾圍在身下，然後赤着腳走進了廚房——說是廚房，也不過是在客廳的一角隔出來一塊地方，放了些簡單的廚具和電器，把昨天吃剩下的外賣餃子擱微波爐裡叮一下，就是他今天的晚飯了。

陳聿懷平日裡穿上衣服時顯得有些瘦削，但其實身材保持得相當不錯，緊實的肌肉線條流暢幹練，過往的經曆讓他可以使自己時刻處于身體機能最佳的狀态下，以應對各種突發狀況。

他天生皮膚偏白，最顯眼的無疑是右肩膀上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瘢痕，從肩胛骨一直延伸到鎖骨，覆蓋在瘢痕上的，是一條巨大的飛魚紋身，翼狀硬鳍對稱展開，最中間的魚骨恰好就是一條手術縫合留下的痕迹。

這紋身已經有些年頭了，褪了些顔色，但依舊栩栩如生。

端着盤子走到茶幾前，盤起腿靠着沙發席地而坐，一隻面皮已經有點幹得發硬的餃子剛塞進嘴裡，一聲短促的提示音就突然響起。

陳聿懷鼓着一邊腮幫子，瞥了眼手邊屏幕亮起的手機：“風姿英偉唐長老”已邀請您加入群聊“3·16專案組警務工作群”。

？

疲憊地掐掐眉心，不用想都知道是誰自作的主張——這就是明晃晃的警告，蔣徵要把他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行。

劃開屏幕，群裡隻有五個人，除了蔣徵和唐見山以外，還有兩個他都還沒見過面。

最新一條消息是蔣徵發的：明早八點，我辦公室裡集合，開案情讨論會，不準遲到，收到請回複@全體成員，下面緊跟着三個“1”。

陳聿懷往後捋了一把還在滴水的頭發，毫不留情地回了個問号。

蔣徵秒回：有問題明天會議上提出，與工作無關的除外。

“……”

輸入框内光标閃爍，拇指在屏幕上懸空晃了晃，陳聿懷若有所思，卻見手機突然嗡的一聲，消息欄跳出一段提示：您有新的郵件待确認，發件人：匿名。

緊跟着，猶豫半天，最終還是點開了那條消息。

輸入雙重密碼，最後再經過虹膜識别，郵件内容才能顯示出來，發件地址一串亂碼，内容是一段很簡單的西語，翻譯過來是：

除掉蔣徵，銷毀證據。

陳聿懷太陽穴猛地一跳，手機屏幕在他安靜的眉眼上映出一塊小小的光斑，哪怕是獨處的時候他都會習慣性地掩藏眼底的情緒波動。

這是他的保密郵箱，一直以來他都是用這種方式與這個“匿名”單線聯系。發件地址的亂碼每次都是随機生成的，郵件一旦打開，三分鐘之内就會被自動銷毀，連後台都不會留下任何痕迹，以目前的技術水平，幾乎沒可能追溯源頭。

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閱後即焚了。

.

第二天早晨，陳聿懷六點就自然醒了，但趕上周一的早高峰，公交車走走停停，從南五環外的老破小開到西二環内的分局足足花了兩個多小時。

等陳聿懷拎着一袋被擠成餡兒餅的小籠包站在支隊長辦公室的門口時，裡面四個人八隻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他。

“抱歉，蔣隊……”陳聿懷自知理虧，趁着蔣徵還沒發作趕緊低頭認錯。

沒想到蔣徵卻破天荒地沒有追究，隻招手讓他進來，說：“沒事，會已經開完了，你也用不着讨論什麼，跟着我走就行，哦對，下班記得跟财務說一聲，你這個季度津貼沒了。”

唐見山眼珠子一轉，趕緊趁機插嘴：“小陳，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咱們分局一枝花兒，技術科科長兼主任法醫師，彭婉。”

彭婉很是大方地主動朝他伸出手。

陳聿懷禮貌性地回握，眨巴眨巴眼睛說：“彭……主任？彭科長？”

彭婉跟蔣徵算是研究生時期的校友，不過與蔣徵畢業就進了武警部隊不同，她從研二開始就在分局法醫處實習，一路摸爬滾打多年才到了今天這個位置，要論資排輩的話，她還算是蔣徵的前輩。

不過彭婉這人向來不擺那些架子，十分熱情地笑道：“以後就都是戰友了，别那麼見外，你就跟後勤部的姑娘們一樣，叫我彭姐就行。”

“這話說的，咱小陳同志好歹也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兒，什麼叫跟後勤部的姑娘一樣？”唐見山縮在背後偷摸跟蔣徵嚼了句舌根。

可蔣徵今天難得沒接他的茬，自打陳聿懷進門起，蔣徵的視線就沒從人身上移開過，知道的是他在觀察陳聿懷的表情動作，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對人家有什麼别的意思……

站在蔣徵旁邊的一身藏藍色職業套裝的女人朝他微微颔首，一闆一眼道：“你好，我是市檢察院的檢察官林靜，負責本案的偵查、執法監督、和公訴等工作，請多指教。”

連檢察院的人都來了，看來這案子就是奔着起訴去的。

陳聿懷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林靜胸前的檢徽，又從一旁的蔣徵身上打了個轉兒，兩人視線猝然相撞，可誰都沒有一絲松動。

陳聿懷微微一笑：“林檢。”

相比彭婉，林靜性子就冷淡了許多，沒再多寒暄便轉頭看向蔣徵：“蔣隊，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蔣徵擡頭看了眼時間，剛好九點整，站起身來拍了兩下巴掌說：“各位收拾好東西，馬上出發，帶馮起元去指認現場。”

陳聿懷站在SUV的副駕駛門口，遲遲沒有動作，蔣徵從駕駛位探出頭來說：“還愣着幹嘛，上車。”

“我想坐那邊那個。”陳聿懷指向不遠處的押解車。

兩個荷槍實彈的武警押着帶着手铐的馮起元，并排坐在一邊，專案組另外三個人坐在對面，車門在他眼前砰的一聲關上後，唐見山還隔着鐵窗朝他投來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

兩人今天算是第二次見面，一同處在狹小的空間内，氣氛十分微妙。

SUV跟在押解車後面，開得四平八穩。陳聿懷坐在副駕駛，右手撐下巴，扭頭看向窗外發呆，很快就被車裡的暖氣烘得昏昏欲睡。

良久，久到陳聿懷眼睛都快閉上時，蔣徵蓦地開口：“你不問問這次現場在哪兒麼？”

陳聿懷掀起眼皮，透過鏡片無聲地打量着後視鏡裡的蔣徵，後者卻跟有心電感應似的，竟然沖着後視鏡挑起了嘴角。

陳聿懷默默翻了個白眼，把視線拉回窗外：“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