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備的吹風機風力不大,噪音卻很大。孟詞微長發到腰,全吹幹廢了好一陣的功夫。拔掉吹風機電源,孟詞微甩了甩微酸的手臂,出了洗漱間,打算去包裡拿身份證。
拉開背包拉鍊的那一秒,卻聽見一道聲音——從窗子外傳來。
像是汽車引擎聲。
動作一頓,孟詞微站起身,快步繞過床走到窗前,扶着窗沿往下望:不是原本停在院中的那輛本地車。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院子中央,應是剛開進來,車前遠光燈還亮着,兩條前燈柱照出細密雨絲,淅淅瀝瀝,泛着金光影。
這是,又來了個客人?
車内暗着燈,隔着玻璃,看不清車内幾人。
孟詞微伸手擰開鎖扣,将窗戶推開。
外面的雨比她來時小了些,但也沒小多少,微風卷着雨點往面上刮。一呼一吸間,還能嗅見空氣裡帶着些潮濕的泥土氣息。
視線沒了窗戶的阻擋,開闊許多。孟詞微探出身子,餘光瞥見自樓内移出一把撐開的傘。
細看過去,黑色傘面下露出一抹分明的白色衣角——原是路老闆出門迎客。
孟詞微來了興緻,改用雙肘搭上窗沿,一副看戲模樣。
車子駕駛座的門推開,下來一個男人,夾克衫闆寸頭,是其貌不揚的一張臉,看起來大概三四十歲。
路老闆上前搭話,應是指了停車位。就見那人點頭,重新回了車裡。
黑色轎車緩緩停在原有的那輛車旁。
孟詞微順便也掃了一眼他的車牌:外地牌照,應該是華北那邊的省份,具體哪個市的就不太清楚了。
男人停車的過程中,路老闆就靜靜撐着傘站在一旁。
似有着什麼感應,他微微擡傘,傘面下,孟詞微撞進一雙沉靜的眼眸。
孟詞微一時有種被抓包的窘迫感,不過,也隻有一瞬。
兩人隔着雨幕對視,黑夜裡,路老闆的眸色很沉,比這夜色還要濃郁幾分。多看兩眼,就仿佛避無可避,要被吸進深不見底的漩渦,沉不到底。
再回神,路老闆已經收回了視線。尋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位新來的客人熄火下車。
車門甩上,發出一聲悶響。
路老闆上前招呼,兩人并行,向着樓内走來。孟詞微見狀,也欲轉身下樓。眸光卻意外瞥見隔壁屋子不知何時也開了窗。
一個女人探身向下望。
——模樣應該四十歲左右,低盤着發,側顔看去,眼角有着明顯的紋。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迹。
察覺到孟詞微的視線,女人緩緩轉頭,兩人對上視線。
孟詞微呼吸一滞。
女人有着……好奇怪的一雙眼。
該怎麼形容呢?
人們不都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嘛。在孟詞微看來,一個人,即使僞裝得再好,總會在不經意間,眼底流露出一些内心的情緒來,或許是喜悅,或許是憤怒,或許是悲傷……種種此類。
但面前的這雙眼睛裡,好似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神采,也沒有任何情緒。
女人的眼裡,隻餘空洞。
她的反應似乎也有些遲鈍,那麼久了,隻是定定地看着孟詞微。
被籠在這樣奇怪的視線裡,孟詞微隻覺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自然。不打算這樣僵持下去,她率先移開視線,起身前,卻見那女人沖她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應該算是打了招呼。
孟詞微沒回。
關窗,重新落鎖。
鎖扣合上的一瞬間,她腦中突然想起一個合适的形容詞——用來形容那雙眼睛。
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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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時,孟詞微朝隔壁房間看去,木門緊閉着,門縫裡也是漆黑一團,沒有半分光線露出,仿佛沒有住客。
想起上樓時路老闆說的話,“隔壁是個帶小孩的旅客,可能會有點吵。”
吵嗎?孟詞微回憶起剛剛那女人的眼睛,如若不是方才打了個照面,她都快忘了隔壁還住着人。
——老闆奇怪,客人也奇怪。
孟詞微心中默默祈禱,希望這段時間,最好不要生出什麼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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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到一樓前廳,她左右環視一圈,不見路老闆和新客的身影。
再往外走去些,發現主樓的大門開着,有風往屋裡灌,稍帶着些許寒意。
孟詞微抱着手臂,慢吞吞地走出去,在檐下碰見了那兩人身影。路老闆收了傘,新客站他身邊,兩人低聲交談。
燈下,明明都是暗着的身影,孟詞微卻一眼認出路老闆來:高挑的影立得端正,像一株伶仃的竹子。因着新客矮他一頭左右,兩人交談時,路老闆微微垂着眼,檐下黃暈的光打在身上,給白毛衣都染上一層暖意。
走近,依稀聽見一些話裡咬得重的字眼:找人,下山,今晚……
腳步聲驚擾了其中一道身影,那新客住了口,戒備地轉頭。見她走來,目光将她全身掃視一圈,帶着審視探究的意味。
氣氛陷入詭異的靜谧中。
路老闆率先打破僵局。
“孟小姐,”他擡頭看過來,語調沉靜淡然,“下來送身份證?”
點點頭,無視掉新客的目光,孟詞微徑直走到路老闆身邊。食指中指并起夾着,将手中的證件遞過去:“路老闆怎麼知道,原是我們心有靈犀嗎?”
她柔柔笑道。
“……”
路老闆沒應,伸手來接她的證件。
她沒松手。
方形卡片在指尖繞了個圈,又重新回了自己掌心:“我記得,路老闆說過旅店管飯……”
伸出的手落了個空,路老闆神色如常,依舊保持着掌心向上的姿勢,點了點頭。
“那正好,我有點餓了,”孟詞微這下才松手,将身份證放在他掌心。收回手時,在新客看不見的角度裡,指尖順勢在他掌心輕輕掃過,“路老闆能不能給我做點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