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的冬格外冷,初雪也來得極早,絮絮揚揚一夜,已是素裹銀裝。
靜室裡,宋辰安跪在佛前。
他閉着眼,口中呢喃不斷,緊鎖的眉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安。
倏然間,纏握于手心的念珠無故崩斷。
宋辰安驚愣睜眼,散落一地的佛珠似乎預示着什麼,一直以來被深壓在心底的恐懼蔓延開來。
“王夫!小公子…小公子出事了!”有人推門進來,聲音慌張。
怔愣着的宋辰安隻覺腦子一轟,本就蒼白的臉血色盡褪,徹骨的冷似乎連血液都凍結了。
*
屋外,雪還在下。
屋内,已燃起了燈。
宋辰安倚在床頭,通紅的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身旁小小的身影,耳邊不斷回響着白日裡聽到的那些話。
“瑾兒公子傷得極重,身上多處骨折,脾胃出血,最要命的是寒氣入體,侵入髒腑。”
“小公子本就體弱,如今高燒不退,吐血不止,怕是…”
“是韋側夫帶走了小公子。”
“韋臨熙那個毒夫,先是讓小公子餓着肚子跪在院中淋雪,後又逼着小公子吃完一整桌飯菜,吃不完便是棍棒相加,可憐的小公子就那麼昏死在了雪地裡。”
“瑾兒公子這麼乖這麼小,他也下得去手!真不是人!”
……
字字句句都如尖刀将宋辰安的心戳得稀爛。
他的瑾兒,他那麼懂事的瑾兒,為何要遭那樣大的罪…
“爹爹…”
細若蚊蠅的聲音從身旁之人口中傳出。
“瑾兒!”宋辰安嗓音微顫,他激動地想哭,可紅腫的眼睛已是幹澀得流不出淚了。
“爹爹…我不痛的…”小小的人兒費力地睜開青腫着的眼睛,聲音輕細,“是我不乖…才會被罰…爹爹…别為了我…惹怒王上…”
“瑾兒…”宋辰安心中大恸。
他雖是王夫,卻并不受寵,在蕭霁禾心裡不過是個挾恩圖報的小人,如何比得過她的心尖寵韋臨熙?
他的瑾兒明明還這麼小,卻懂事得叫人心疼。
“…瑾兒乖。”宋辰安柔聲道,“爹爹心中有數。”
爹爹一定會為你讨個公道。
“爹爹…才最重要…”瑾兒執着道。
比公道,比我,重要。
喉頭哽住,宋辰安嘴唇翕動,卻是說不出話來。
“爹爹…我冷…”瑾兒細聲道,“抱抱我…好嗎…”
“好…”宋辰安輕柔地将瑾兒連同被子一起納入懷中,細緻地為他掖好被角。
小小的人兒一入他懷裡便再也撐不住了,眼皮緩緩耷下,細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
“爹爹…别難過…永遠都别難過…”
“等來年開春…我們再去…岐山…看花…”
“爹爹…好冷…真冷啊…”
“爹爹給瑾兒暖暖,暖暖就不冷了。”宋辰安輕聲哄着。
良久,懷中靜了下來。
宋辰安感受着懷裡的溫熱逐漸變涼,怎麼也捂不熱了。
屋外的雪還在下,靜靜的,蓋不住屋裡悲恸的泣聲。
*
靜室裡,宋辰安給瑾兒設了個簡陋的靈堂。
在燕國,未滿九歲的男童夭折是不吉利的,他隻能悄悄地偷偷地給瑾兒辦事。
“吱呀——”
門被推開了。
“王夫,王府那邊…并無消息。”是宋辰安的貼身小侍阿羅。
阿羅看着跪在靈位前的宋辰安欲言又止。
那日小公子出事,他當即差人給王上送信,不管怎麼說,瑾兒都是王上名義上的養子。
可得到的卻是不痛不癢的三個字“知道了”。
實在令人心寒。
許久,宋辰安開了口,“瑾兒已經走了七日了。”
“阿羅,瑾兒那日醒來與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他不痛,讓我别去找韋臨熙的麻煩,别去惹怒蕭霁禾。”
“若我還想安安穩穩過日子,我就該聽瑾兒的,對嗎?”
宋辰安的聲音很平靜,卻讓阿羅再度紅了眼,哽了喉。
瑾兒公子素來聰慧懂事,他清楚王夫的處境尴尬,若是争得過那位韋側夫,又何必離開王府,屈居别院。
“小公子至死都在為您考慮,您别辜負他的好意。”阿羅哽咽着勸道,“王夫,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你說的對,我要好好活着,痛痛快快地活着。”
“阿羅,備車,去王府。”
“王夫您…”
“臨近年關了,我這個做王夫的不應該回去瞧瞧嗎?”
“王夫說的是,我這就去準備。”
*
攝政王府極奢極美,在素雪的裝點下,仿若仙境。
宋辰安已有好些年沒回來了,可這裡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閣他都分外熟悉。
他輕車熟路地來到韋臨熙的住處秋水閣。
笑語聲不斷從裡面傳出,那歡樂無憂的樣子倒真像是仙境裡的仙子。
宋辰安無聲冷笑,大步邁進去。
一入内,便見韋臨熙站于廊下居高臨下地睨着自己,“宋辰安,你不在别院待着,來王府做甚?”
“你一個商戶子,少來這裡給王上丢臉。若非王上念着你母親的恩情,别說是做王夫,便是王府的門你都進不得。”
言罷,他又哼道:“聽聞王上從未近過你,可見對你之厭棄。我若是你,早就羞愧得自盡了。”
字字嘲諷,句句鄙薄。
可宋辰安卻是理都不理,他将目光落在了台階下的那片空地上。
那日瑾兒的血化盡了一地的雪,可此刻這片地隻餘純白聖潔,半點不見那日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