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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去看。”
戚大人撩起衣袍毫不猶豫地回答,跟在那些捕快身後走出了裡堂。
賀玠連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順着那捕快的指引來到衙府深處的鞫獄之地。
暗牢内濕氣極重,哪怕照明的火把全部點滿也無法驅散陰森哀怨的寒氣。
賀玠攏了攏衣袖,手卻不小心擦過了脖子上的割傷,連着腿上的疼痛一齊給了他腦心一棒,洶湧的痛感頓時化為火星竄進眼眶裡。為了不讓自己痛呼出聲,賀玠隻能深深吸氣,在渾濁的空氣中呼出一縷白煙。
戚大人沒注意到身後的小動靜,忙不疊吩咐着捕快開鎖。
“這老人是我們在巡山過程中發現的。那棟茅屋原本廢棄已久,是早年守山人堆積雜物之處。昨夜途經那裡,聽到裡面有異響,一打開門,就看到他被五花大綁在角落。”
“我們本以為他是被綁架的百姓,施以救助的時候他卻突然發起了襲擊,重傷了同行的弟兄。我們才不得不将其打暈後帶回來。”
捕快打開牢門,提起手邊的污水桶就潑在了昏迷的老人身上,順手絞起了鐵索,将他雙手拉開固定,整個人被鎖鍊垂吊在半空。
戚大人原本還擔心老人身虛體弱經不起這捕快粗暴的折騰。但又一想他身為化形惡妖,将賀玠打得遍體鱗傷,肯定不是等閑之輩,于是制止的話語又咽了回去。
被污水潑醒的老妖迷瞪地睜開眼,看見眼前肅穆而立的衆人,耷拉的嘴角逐漸咧開,露出裡面泛黃的牙齒。那雙滴着髒水的眼皮殘破不堪,内裡的眼睛已經被尾巴重傷,潰爛得血肉一片。
“他還能看見嗎?”戚大人輕聲問捕快。
“哎喲青天大老爺啊,老朽一介良民,平日裡連雞鴨都不曾殺害,麻縷也從未盜竊。這、這是為何要把我捉于此地啊!”
還未等捕快回答,那老妖先晃動着身體為自己喊冤,年邁的身軀在半空中如斷襟飄動,任誰看都會覺得他是個命不久矣的可憐老人。
看來這留下的半顆妖丹還為這老人提供了以氣視人的能力,就算眼睛廢了也能看清物與人的輪廓。
“一派胡言!”戚大人氣得胡子亂抖,“大膽妖孽綁我子民傷人性命,還敢在衙府重地妖言惑衆!說,你到底是何等妖物?我衙府差役是不是為你所殺!”
那老頭眼皮動了動,正要開口,卻被一直站在後面觀望的賀玠打斷了。
“陶安安是你的女兒?”
沒頭沒尾的疑問讓在場的人皆是一愣。
戚大人和捕快扭頭看向賀玠,卻見他直勾勾地看着滿臉驚詫的老人。
“我、我不認識……這是誰家的姑娘嗎?”
他在裝傻,賀玠知道。
“我不管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系,我隻想告訴你。她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
賀玠這句話不假。那陶安安是白峰回親筆寫下的姑娘,本就和這起事件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再加上下落不明,很大可能已經遭遇不測。
如賀玠所料。老人在聽到這句話時臉上無賴的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
“我不認識,我不認識她……”
老人嘴唇翕動着,被鐵鍊捆住的雙手也不安地掙紮。
“她遇上了一個富家公子,還給了他一串木珠手鍊。我不知道那個男人許諾過她什麼,亦或是說過什麼動聽的情話。但她相信了。”賀玠看着老人青筋鼓脹的額頭,昨日被他劃傷的脖子又開始隐隐作痛。
“現在她因為那個男人行蹤不明,若是再不能查明真相,我們誰都不敢猜測會發生什麼。”
“我聽不懂你說的。”老人口中牙齒磨得咔咔響,嵌入牆壁的鐵鍊發出不堪重負的拉扯聲。
“你現在如實告知知道的一切,就還有找回她的機會。”賀玠雙手抓住木樁牢門,将臉從縫隙中探過去,目光不錯地盯着老人。
“我……”老人胸口劇烈起伏,喉嚨中似有一口瘀血卡得他無法呼吸,哼哧哼哧垂着頭。
“相信我!你不是也在找她嗎?”賀玠朝着老人喊道。
老人稀疏瘡痍的頭頂動了動,似乎被賀玠這句話戳中了心底,猶豫着睜眼看向他,好半天才重重咳出了一灘血沫。
“你真的能找到她?”他口中還殘留着絲絲血漬,含糊不清地問道。
“我保證。”賀玠點點頭,木樁上的毛刺都被他捏進了手心裡,但他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老人緊繃的肩膀松懈了下來,枯瘦的五指微微彎曲,面皮不斷抽動。
“她是五十年前離開我的。”
他動着糜爛的眼皮,沉思的言語間都是對往昔的回憶。
“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剛化形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對什麼都好奇。”
“我知這孟章國雖大,但沒有一處地方能供我們樹妖栖息。為了保護她不被人砍殺,我告訴她虛有山外都是邪境,瘴氣環繞蛇蠍混雜,為的就是不讓她接觸人類避免被殘殺。但她對山外的癡迷隻會随着這種禁锢而劇增。”
“她就是想出去看看,誰也攔不住她。”
老人呼吸聲漸弱,似乎陷進了多年前的回憶裡。
那個穿着自己用破布爛麻編織成裙子的小姑娘,光着腳丫披着頭發,從直入雲天的樹冠上一躍而下,跳進了她百年來未曾見過的天地。
“虛有山分内外兩面。外是人入,内是妖生。自從她那一走之後,我就再也沒收到任何消息。直到多年前的那場山火,燒了虛有山的經脈,動了我們内山妖物栖息的根地,我們無法生存,才想着來到外山求存。”
“陶安安,是妖?”
賀玠啞聲向老人問道,心中隐隐有了個不祥的猜測。
“陶安安?那不是白家公子給你寫的那份名單上的姑娘嗎?”戚大人也對這個名字有所印象,“莫非,是她因為嫉恨其他女子和白峰回交好,就将她們一一綁走殺害?”
“什麼綁走?什麼殺害?”
老人雖然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可他腦袋不糊塗。
“不可能!不可能!安安她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她也不靠人命修煉……一定是受了你們人類的教唆!她不可能殺人!”
“有其父必有其女。你自己害人不淺,讓本官如何相信這陶安安的清白?”戚大人語氣威嚴,壓得那老人半晌無法辯解。
“我!我是為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兩袖清風的人上人又怎會懂得妖丹半毀的痛楚。老人自知無法讓眼前這位大人明白身為妖物的難處,幹脆閉上了嘴,再也不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