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城的宴會總要持續很久,城中常年熱鬧歡暢。
昭華從瀛川水岸回到月下城中,短短幾個時辰恍如隔夢,滄瀾一事如今算是徹底了結,天啟萬載也有了最終的定局。
昭華擡首望月,清泠泠的銀色月華盡數灑下,月上城的一切都倒影在其中。
月娘停在了瀛川水岸,并未跟着她進城。
寒月如霜,一如瀛川之水。
昭華并未躲着仙子精靈的熱鬧,沿着月上城最熱鬧的主幹道行走在擠擠攘攘的喧鬧之中,一身從瀛川水岸帶着過來的冷寂仿佛都被這歡聲笑語沖散了。
她未走到城中心的宴會,便有些累了。
她坐在一處無人的檐下石階,任由烏發垂滿了衣衫,烏黑的眸子裡像是熏染了一圈火光似的帶着朱紅,分明不曾喝酒卻帶着迷醉的酒意醺醺,托腮望着月,望着青石橋上三三兩兩的嬉鬧小仙,望着她們手中的糖畫和路邊熱氣騰騰的月桂糕……
昭華有些累了,眉目之間都帶着些疲懶,半閉的眼簾顯得格外漫不經心,似是在觀衆生,又似衆生皆無。
許是半夢半醒之際,雲霧甚重缭繞地人迷醉,她似乎又看見了萬年之前的将嶼山,滿山華貴喧鬧的鳥兒,騰雲展翅,羽尾搖曳出虹霞一樣的絢爛……
昭華倚靠着檐下木柱,像是疲憊極了,緩緩阖上了眼輕寐。
她在想,鳳凰重現人間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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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華是聞着月桂糕的香氣醒來的。
甫一睜開眼,便聽耳邊争鬧不休。
“你怎能撇下阿姊一人,獨留她在此路邊?”少年的聲音清朗儒雅,聽起來就甚是穩重,全然沒有他這般年紀應當有的頑皮。
隻是這聲聲質問之中,似乎還帶着一絲惱火。
昭華略一睜開眼,就裝作未醒,重新閉起了眼。
月娘捧着熱氣騰騰的月桂糕,衣袂一擺,有些寥廖:“少來這套,阿昭每次來月下宴都愛坐在這裡,我能怎麼辦?”語罷,她手肘戳了戳昭華:“别睡了,方才都瞧見你方才醒了。”
少年聞言,又是眉頭緊擰。
月上尊者如此不着上下,肆意而行,都将阿姊帶壞了。
昭華無奈笑了笑,伸手接過月桂糕,看向少年:“阿滿,玉京可是出了什麼事,你怎會在此處?”
“歸川拜見阿姊。”少年一行一止都帶着上位者的矜貴持重,哪怕是身處鬧市之中仍然不忘身份禮數。
月娘短促一笑:“瞧他這就又急了,都說了阿滿是小名,不顯于人前,他不愛聽,你還總改不了口。”
昭華失笑,看向歸川略帶歉意:“是阿姊喚慣了,一時忘了。”
少年搖了搖頭:“阿姊随意便好,若得阿滿,歸川亦是歡喜。”語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月娘,眸冷暗含警告。
莫在阿姊面前,胡言亂語。
月娘接到這玉京陛下的冷刀子,略略打了個哈欠,起身:“行了,阿昭赴宴,我已然滿足,便就不打擾你二人叙舊了。”
她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轉頭眯着眼笑道:“說起來,陛下應當是有千年未曾見過阿昭了吧。”
此言一出,少年如溫玉般的面孔,氣得有些發黑,咬着牙,一口郁氣難出。
昭華大夢方醒,還有些倦怠,姑且瞧着月娘和歸川二人口舌争鬥
街市熱鬧,衆生其樂,親友相伴……
她目光悠長,望天望月,好似一直繃着的脊背漸漸放松了下來,淡漠精緻的鳳眸都顯出異樣的平和,周身若有似無地萦繞着安定的氣息。
月娘笑着走遠。
歸川轉身瞧向昭華,一時之間方才驚怒受到昭華周身氣息感染,逐漸平和,卻總生出了幾分怯弱,不敢冒昧打擾阿姊。
昭華回神,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歸川?”
“阿姊……”歸川垂眸:“已有六百三十二年未曾踏入玉京了……”
昭華一愣,擡首看向歸川。
對于阿滿,這個她親手從龍族死脈之中尋到尚未出世便因為湟水之祭抽調生機,而後被她淬煉喚醒的孩子,她總還是希望他能夠安樂幸福的。
所以,這般聽着便甚是委屈的指控,昭華自覺還是要解釋一番的。
諸天之中,若談及閉關,又怎的一個千年萬年了事。
區區六百多年,實在不值一提。
可,畢竟他還小啊……
倘若沒有湟水之祭,他這樣的年紀連龍川谷都出不了,更别說要學着坐上玉京陛下的位子,學着統禦諸天。
歸川抿了抿唇,少年長身玉立宛若庭前玉樹,溫雅矜貴,哪怕是面上浮現為難之色,也隻會讓人想拂去哀緒。
昭華開口:“阿滿,我……”
甫一開口,便被打斷。
歸川眸色微暗,他道:“川,甚思之。”
昭華一時啞然,長長歎了口氣:“若玉京事務得閑,便去将嶼山走走吧。”
歸川眸色驟然一亮,急聲道:“阿姊允我?”
昭華起身,撣了撣衣袂塵埃,無奈道:“本就沒有不許,何來允?”
千年淬煉誕生卻生而不足,又得千年化人,再千年龍騰四海,又許兩千年曆劫方歸,入主玉京……
兩千年一場劫,天命不允。
可他終歸是熬了過來。
歸川這一路走來如何艱難辛苦,昭華都看在眼中,縱然有她暗中助力,可入主玉京之後的路還有很遠很遠,他總要自己去争一條命出來……
所以,玉京陛下登位那日,明皇殿賀禮題字……
昭華想起那日,便不由得失笑,本意願他此去一路順遂,怎料竟然惹得這孩子以為她望其少歸将嶼山。
此一番,除卻明皇殿的祭禮,他便很少來過了。
她于天啟錄之中沉浮,也不知過了多久,遭一日司無咎尋來同她言,隻道湟水之祭後,三十三重天坍縮至十三重天,諸天混亂,玉京陛下殚精竭慮,縱然尊神之位,卻幾欲耗幹心血,化作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