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最終還是沒有太晚回房間。

天氣冷、地面積水、外加這幾天本身也沒怎麼睡覺，三重因素疊加之下，早點回去休息是很順理成章的選擇。

隻是等真回到房間，齊路遙無意識偏過頭，看了眼矮桌上鋪開的草稿紙和複習用課件，又陷入了片刻的猶豫之中。

真要說的話，現在已經一點了，正好是一個“再看也不會有太多用、但不看多少有點心虛“的時間。

“先别複習了，現在就陪我睡覺行不行？”隻不過，還沒等齊路遙決定好，就有人替他撥動了内心的天平——靳羽拉住他的袖子，又說，“……而且你剛看完一個小節，開始看新一節又要很久，我覺得你已經很努力了。”

齊路遙看着他，有點意料之外：“你居然知道我看到哪裡了啊。”

“……我又沒有真坐着睡覺。”靳羽說，說完這話，像是覺得好像不太對，又欲蓋彌彰地連續眨了幾次眼，開始找補，“不是，哎……算了，當我沒說過這句，你想複習就先複習吧。”

齊路遙一聽，就低下頭開始笑。

“那不看了。”笑過之後，他收了收那堆淩亂的草稿紙，将它們裝回背包裡，“我也覺得現在睡覺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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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是這麼說，但真躺在床上，齊路遙反而是有點久違的睡不着的感覺。

倒也并非是生物鐘習慣了晚睡——偶像的作息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晚睡”，而是颠倒且随機，半夜錄制白天睡覺也是有過的，所以大家基本都能擁有“需要時随時能睡、也随時能清醒”的不受生物鐘影響的體質。

隻是……或許是因為這張床實在有點窄。雖然當了快一年室友，但如此刻般這種躺在同一床被子裡、睡一張貨真價實的單人床的情況，還确實是第一次。

多少會覺得有點微妙的不夠适應感。

按理來說不應該如此，畢竟這是很正常的事情。齊路遙心想，縮在被子裡的指尖無意識地動了動。

但此時此刻，他又确實做不到清空大腦裡纏繞生長着的各種想法。

這個房間并沒有窗簾。

窗外的雨看上去小了一些，輕輕敲打在床邊的窗戶之上，滴滴答答。或許是這一瞬間，雲層恰巧交錯出了空隙，于是月光也透過這些空隙和交織的雨幕照進屋裡，在視線中渲染出一片冷白卻柔和的光。

“……你會覺得我是一個很脆弱的人嗎？”下一刻，靳羽的聲音突然響起，在安靜的房間裡顯得有些失真。

“你沒睡嗎？”齊路遙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反而是問。

“有點睡不着，可能是用多了暖氣和空調，不習慣這麼冷，”靳羽說着翻了個身，從面向牆和窗戶的方向，變成了面向齊路遙，接着才繼續說，“你果然也沒睡。”

齊路遙不太想細想這個“果然”是什麼意義上的果然——事實上，他在想的是靳羽剛剛那句，打破沉默和心照不宣的清醒的話。

“……我從來沒有覺得你脆弱過。”齊路遙緩慢地眨了眨眼，避開“醒着”這個話題，回過頭去做出了回應。

這确實是實話。

齊路遙不太習慣對親近的人下評價這件事，但如果一定要做出這種意義的點評，那落到靳羽頭上的，也隻能是與“脆弱”完全相反的“堅韌”這種詞。

即使是透過眼前的人去注視那個……隻存在于影像和想象中的、瘦弱的、看上去一碰就碎的11歲的小孩，齊路遙依舊無法說出“脆弱”兩個字。那隻是看上去脆弱，事實上永遠不會被折斷，隻會筆直地、堅定地成長，再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但這些話齊路遙肯定不會當面說。他隻是又停頓片刻，最終還是說了另一件事：“你今天好像總在顧慮什麼。”

“一個人的自我和解與成長，都應該隻靠自己來獨立完成，我覺得是這樣的，”靳羽閉上眼，沉思了幾秒，又重新睜開眼說，“大家都是這樣的，道理也是這樣，你同樣覺得如此，對吧？”

齊路遙不好說這算是意料中還是意料外的話。他于是也沉默了幾秒，最終點點頭，選擇說自己最想說的答案：“我确實如此覺得，但是——”

“但是我現在好像沒辦法一個人獨立應付這些問題了。”隻是還沒來得及說，靳羽就打斷了他的話，用的又是那種輕飄飄的、不太真切的語氣。

齊路遙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問題。

從前一天的頒獎禮到此時此刻，明明沒有做很多事、但又像是被按下快進鍵的一天過下來，再不明白也會明白，況且齊路遙本身也沒有不明白。

——就算表現得再普通、再輕松、再不經意和無所謂，既然靳羽會選擇來這一趟，而不是直接轉賬給并不對盤的血親，那就說明他的内心中必然還有與童年和過往牽扯的、沒有和解、沒有釋然、需要被解答的事情在。

就算自己告訴自己“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過去”，隐藏在冰層之下的情緒也終究并非不存在。

于是出現在今年早些時候的、不斷被他們後續的相處和共同創造的快樂回憶所覆蓋的，那些相識之初感受到的微弱的性格缺陷，那些一閃而過的内向和不合群的瞬間，那些碎片般的恐懼和猜疑，在此時此刻，在齊路遙的腦海裡一件件閃過。

即使從主觀上來說，他已經有點難……将這些舊印象同眼前的人聯系在一起了，但也無法否認的是，靳羽大概确實有他需要解決的心事——隻有“應付”好這些，才能真正意義上地，輕松地往下走。

“我好像也隻是物理意義上陪你待在這裡，”齊路遙沒有去問那些心事究竟都是什麼，他隻說，“你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和有人在身邊陪你聊天說話，其實也沒有什麼矛盾的地方吧？”

“不是……”靳羽猶豫着開口，又深吸一口氣，将頭轉了轉一半埋進枕頭裡，讓兩人交錯的視線分離開，才像是下定決心般說，“你是不是在裝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也沒有，我隻是……”齊路遙話說到一半，感覺脖子邊傳來意料之外的觸感，于是話語止住。靳羽伸出手，手指沿着肩頭和手臂向下滑動，最後拉了拉他的左手食指。

“對不起……我承認确實是，但我隻是害怕你不需要更多的東西，”齊路遙于是反手，同他的右手交握住，咬了咬嘴唇，又下定決心改口說，“但如果真的需要的話，錨點也好，别的什麼也好，我可以承擔得起任何你想讓我承擔的位置——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這話說完，齊路遙突然有種……很久違的緊張的感覺。

“……我本來就很相信你。”而靳羽隻是又偏過頭看他，然後說。

齊路遙注視着他的眼睛。

此刻，那對淺色的瞳孔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之下，就像是蒙上了一層霧一般，視線微微向上，也注視着齊路遙。而它們的主人在說話那句話後，便一言不發。

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地，齊路遙突然伸出右手，輕輕覆蓋在了這雙眼之上。

“你是想提醒我應該睡了嗎？”靳羽問，然後眨了眨眼，睫毛在齊路遙手心掃過，濺起一點點并不存在于現實的漣漪。

“如果你不想的話，也可以聊點别的，”齊路遙于是說，語氣有點壓不住的笑，“有趣的，無聊的，或者說三專也可以，剛好回去就要開三專選題會議了，可以先統一一下話術。”

“這裡為什麼會出現三專，你突然自我改造出了事業腦嗎？”靳羽一聽這話，意料之中地笑了出聲，“不過雖然三專确實很重要，但我覺得還是睡覺比較好——明天還得早起呢。”

“那好，”于是齊路遙又收回那隻莫名其妙伸出去的手，但沒有松開另一隻手，隻說，“好好睡覺，有什麼事醒來再解決——那就晚安？”

“晚安。”靳羽又眨了眨眼，最終也沒有再翻身回去，而是直接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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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之所以說要早起，是因為靳羽臨時改變了計劃。

他們本來打算在這裡停留一天半，做好可能有很多事要處理的準備。但現在并沒有那麼多需要處理的事情，因此第二天的計劃則變成了……去旁邊依山而建的旅遊小鎮上逛一逛。

這是他們一起去看雨那會，用非常草率的半分鐘做出的決策。

一早起來，齊路遙看了看窗外。

運氣很好，雨暫時停了，雖然天空依然陰沉沉的，但至少不需要他們冒雨出門。

“……我想改一改安排。”靳羽一邊将為數不多的行李裝進背包，一邊說，“今晚不想回來了，想換個地方住了。”

“好呀。”齊路遙點了點頭，答應得很快……像是很理所當然一樣，但其實這事并沒有那麼理所當然。

他們的原計劃确實是在這裡住上兩個晚上。

即使是昨晚商量出打算去隔壁小鎮逛一逛，但計劃也是當天去當天回，并沒有提到換地方的事。隻是對于靳羽突然變了計劃這事，齊路遙并沒有問原因——因為實際上原因也很好理解。

“感覺已經了結了一件事了，一直住下去也覺得很有心理負擔，”靳羽倒是自己進行了補充，“不過這樣的話……是不是會顯得昨天收拾一番有點太費事了啊？還麻煩你一起。”

“還好，本來也沒有很麻煩，”齊路遙回答道，接着想到在醫院時候阿姨對靳羽說的那番話，又問，“但你不是還要帶點别的什麼走嗎？昨天提到說給他們一個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