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城堡一如既往,大部分的房間都是荒廢的。甚至有一些已經成了狐狸或者兔子的家,有些女仆報告說,她們看見這兩種動物在城堡裡互相追逐。
伊維特躺在層層疊疊的被褥裡,大床有四個金色的柱子,撐起一片雲一樣飄動的簾幕。她雙眼緊閉,嘴唇張開,不時喃喃着什麼,但每當愛絲特認真去聽,她就停下夢呓。
伊維特已經三天沒有醒來了。醫生說,他還從沒見過這種情況下還能活下來的人。
桌上的水杯已經空了,愛絲特從床邊的地毯上站起來,她跪了太久,一下子沒有站穩,向前撲到了單腿的小圓桌上。
伊維特睜開了眼睛。她一直在發燒,雙頰绯紅,那道長長的傷疤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你沒事吧?”
她努力地從床上爬起來,但是沒有力氣動,連抓枕頭的手都落空了。面對這種情況,她比所有人都更加惱怒,她從來不習慣自己是沒力氣做到什麼事的、軟弱的人。她皺起眉頭,竭力壓抑着自己的失望和惱火。
“你别動,快回去躺好,”愛絲特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伊維特一定是在對自己生氣,她像懇求一樣對伊維特說:“不行,你要休息,必須休息。”
“好,”伊維特為了讓她安心,隻好這麼說。她藏在被子底下的手還在試圖使勁。
愛絲特剛站起來,伊維特就說:“不要走。”
一股強烈的恐懼突然攫住了伊維特。她聽說過那樣的事情,在鄉下,老農夫臨死的時候,所有的家人輪流陪伴他,但當其中一個人臨時離開的時候,他就斷氣了。正是在沒有任何人陪伴的時候。
“沒有水了,”愛絲特解釋道。
“我不喝水,”伊維特的聲音又變得微弱起來。她感覺在另外一個世界,隻有黑暗和觸感的,屬于昏迷和睡眠的世界,一股強大的力量,像海浪一樣要召喚她,吞沒她。
愛絲特拉了一個連接着黃銅鈴铛的彩色繩子,等候在門外的女仆立刻進門,把玻璃杯取走,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錫罐。
“你聽我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伊維特緩慢地說。她很努力地從自己正在發熱的身體裡拾取一些力氣,這些力氣來得太緩慢了,她還不得不壓抑自己對軟弱無力的厭惡和反感。
“不,不要說,”愛絲特被吓到了,嘴唇變得蒼白。這聽起來像是宣布遺言。
“你聽我說,”伊維特堅持說,“是關于你的事情。沼澤城軍隊裡有一位非常忠誠的騎士,他會護送你,穿過中心灣,到海的另一岸,去和你姐姐彙合。”
“我不走,”愛絲特抽回自己的手,緊緊抓着床邊的軟被,“我不走。”她重複了一句,像是說服自己一樣。“你不知道我姐姐跟我說了什麼,你不能現在把我送到千裡之外去。”
“可是我就要死了,”仿佛像要印證她的話似的,伊維特咳嗽起來,而且有一種停不下來的趨勢。
“不會的,不會的,”愛絲特反複說。
“為什麼不會?”伊維特竟然笑了,就好像愛絲特說了一句傻話一樣。愛絲特被問得愣住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也知道自己隻是不願意相信。伊維特的枕頭旁邊擺滿了巫醫的草藥,散發出一種森林的氣味。床頭的小桌子上擺滿了愛絲特從全城搜集來的好運物品,一些小玻璃球,羽毛,繩結藝術品。
伊維特緩慢地搖了搖頭,仿佛她是那個給自己下死刑判決的那個人似的。
“威廉王子是不會放過你的,他是一個很記仇的人,非常非常記仇。所以你必須趕快離開。”伊維特冷靜地說,好像隻是在對軍官下達安置馬匹的命令。
“可是我姐姐馬上就要讓我結婚了,”愛絲特咬緊牙關,從她嘴裡蹦出來這些她本來不想說的話。兩行清淚從她帶有孩子般絨毛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伊維特像是被雷擊了一樣,愣了一下。她随即感到頭暈,似乎心還沒有作出反應,身體已經對這個消息感到無比的沖擊。她一隻手扶着額頭,一時間無法消化它,她想說“等一下”,讓愛絲特等一等,但她眼前發黑。
愛絲特扶住她,臉色蒼白,雙眼裡充滿了恐懼。
“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說的,”愛絲特接過女仆遞過來的食物,小心地用銀湯匙喂給伊維特,伊維特伸手擋開了。
她轉過頭去,一時間,愛絲特看不到她的臉。愛絲特以為她是生氣了,或者不想面對這件事,但伊維特很快就轉過頭,她臉上的神情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溫柔。
“你姐姐做得對,你應該嫁給一個很好的人,一個騎士,或者顯赫的貴族吧,我想,”伊維特的眼睛裡有一層薄薄的水,但當愛絲特湊近,想要認真看的時候,她又轉了過去,盯着房間另一側牆上的油畫。
“你在說什麼?”愛絲特一下子對整件事都不理解了,“你是說,你覺得無所謂嗎?你要我嫁給别人?”
“什麼别人?除了别人之外,這裡還有什麼人嗎?”伊維特沒有轉過頭來,隻是指出了她的邏輯錯誤,好像這很重要似的。
“噢,”愛絲特幹巴巴地說,“那好吧。”
她好像得知了這個世界上最壞的消息。她一直沒有給姐姐寫回信,沒有拿着姐姐寄來的船票登上碼頭,她以為伊維特也不願意她離開的。
“但是我會一直陪着你,除非……”愛絲特說不出來,于是伊維特替她說了:“除非我死了。可是我幾天後一定會死,所以你必須現在就離開。”
其實情況并沒有那麼緊急,隻是如果伊維特現在不做這個決定,她害怕再過幾天,自己就沒辦法說出這樣的話了。
“我根本就不在乎你,你懂嗎?你隻會給我添麻煩。你自己也知道,帶着一個什麼都不會,什麼都需要幫助的女人,是很累的。你不要再纏着我了,好嗎?”
伊維特的臉色很僵硬,語氣是一種強裝的煩躁。愛絲特坐在床邊,雙眼呆呆地流着淚,一下子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