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下了配刀,帶的三十名内侍庭武士也被攔在大寨外,随他進寨的隻有景平和兩名貼身随侍。
胡哈王是畏懼、戒備李爻,但他好歹跟晉朝打交道多年,被對方的禮教影響。現在人家在自己地頭上,不能丢了排面。
于是他道李爻來者是客,喊來數名文臣武将陪同,張羅着備酒設宴,請李爻上賓位落座。
李爻在大帳中間頂天立地一杵,倒背着手笑呵呵道:“不必麻煩了,你看我難受,我看你别扭,了事我們麻利兒走人,咱倆都松心。”
直接讓王上下不來台。
丹木基恨得牙癢癢,本來就皺吧的臉抽抽了一下,困難地擠出絲笑意:“李相……”
“不敢,不做丞相好多年了呢,”李爻擺手,“托您的福,我閑雲野鶴的日子怕要到頭了,剛剛得了個巡邊禦史的差事。”
丹木基對晉國的滋擾試探之心不滅,三韬六略沒學明白,倒是明白知己知彼,知道巡邊禦史沒有兵權。
他松一口氣,腆着醜臉假惺惺地賠笑道:“平步青雲也是在眼前了。”
李爻很是不屑,眼神裡隻有三個字——少廢話。他懶得再磨叽,直言問:“王上扣着我老師不放,是什麼意思?”
丹木基身邊的謀臣一直躍躍欲試,順勢接茬,向李爻行禮:“鄭大人許是年紀大了,不服川嶺水土,在咱們寨子裡吃過接風宴突然身體不适,咱們也是擔心大人回程勞頓,才留他住下的,”他示意護衛把人請來,“可能是我胡哈的醫術淺薄,大夫沒日沒夜忙活了好些天,老大人身體狀況才稍微穩定了。”
不大會兒功夫,兩名胡哈護衛擡了鄭铮來。
李爻臉色登時變了。
帳中采光不好,點着火把。火焰把李爻的眸色襯得晦暗,閃過一絲陰冷。
他搶到擔架近前,見老人半眯着眼睛,額角居然有個傷口,糊了草藥,藥汁混合着血水,把裹傷的布帛洇得濕哒哒的。
鄭铮已經年過古稀,這小老頭才華學識俱佳,做過太子少師、兵部侍郎,獨一樣不好,脾氣太沖,且年紀越大越肆無忌憚。早年多次頂撞先皇,後又仗着帝師的身份不給當今聖上留面子。終于鬧得皇上忍無可忍,給他安排了外差——您快撐着一身老風骨,幫朕看看那些外阜官員有沒有徇私舞弊,周遭異族有無異動。
前些日子,軍中疫病蔓延,老大人不知為何,自告奮勇說正好借機探一探胡哈的動向,結果來了胡哈就沒回去。
李爻拉了老人的手,沉聲喚道:“老師,鄭老師!”
鄭铮知覺尚存,聽聲音熟悉,勉強睜眼,見眼前人恍惚是多年前不知所蹤的得意門生,可再細看,這孩子年紀輕輕怎會滿頭白發。
老先生腦袋發懵地想:我是做夢還是死了……果然到了陰曹地府嗎?
李爻見對方目光遊移,知道他能認得人,又柔聲道,“老師定神,我是晏初,來接您還朝的。”
鄭铮讷讷地片刻,狐疑散去不少,嘴張了張,隐約聽他喃喃念叨:“晏初……是晏初啊……好好……”後面含混得緊,聽不真切了。
李爻探老人額頭,滾燙至極。這麼燒不糊塗才怪呢。
景平見狀,湊過來低聲道:“太師叔,我來看看。”
帶他來還真對了。
李爻給景平讓了身位,起身怒目看向丹木基。
丹木基的心肝好像被李爻那一眼攮了個對穿,剛要開口,被謀臣攔一下。
“李大人莫怪王上,老大人血虛摔倒磕傷,又發高熱,待到傷口的炎症消下去,就會好了。大人不如在我胡哈多住些日子,待老人家狀況穩定了再回去。”
都是屁話。
李爻沒理他。
景平則已經把鄭铮額頭的藥布揭開了,問那謀臣:“鄭大人是在哪裡摔倒磕傷的?”
謀臣一指帳口地面:“老大人身子太虛了,一個不穩當摔在門口,磕到的額頭。”
景平摸出帕子擦掉手上的藥漬,到李爻身側,微随下腰,跟他耳語道:“若當真摔倒磕在平地上,傷口周圍甚至臉側都會有擦創的輕傷,老大人隻有額角一處傷口,是撞的,要不要現在就挑明,全憑太師叔做主。”
二人在主家帳中毫不避諱地咬耳朵,文臣武将都被當作土豆倭瓜,沒放在眼裡。
李爻垂着眼睛聽罷,已經可想真相的雛形,八成是胡哈人無禮,老大人甯折勿彎的義氣上頭,撞牆了。
景平見李爻石像似的,又道:“我能讓老大人現在就清醒過來,當場對峙,隻是比較傷他元氣……”
“不必,”李爻擡了眼,同時揚手在景平肩頭一拍,“你已經很周到了,不錯。”
他說話時沒看景平,目光冷飕飕地掃過場内,最後落在自己的随行護衛身上。那二人都戴着騎軍的面罩,臉被遮住大半,隻隐約可見深邃的眸色。
景平則一直看着李爻。他從未見過太師叔這般肅穆,回想幾年前對方從纓姝手裡救他時,依舊是嘻嘻哈哈,嘴角挂着三分戲谑,就連剛才初進帳子,他也是一臉氣死對方的蔑笑。
可眼下他半分笑意都沒了,隻是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