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髓池畔,古柏樹前,清秀少年靜靜坐在綠蔭下,身邊倚靠着安靜睡去的殺身仇敵。
少年有所思地望着彩繪天頂,半晌後,目光忍不住落向旁側仇敵。
他的仇敵比初入鬼蜮時狼狽了許多,若緞的烏發淩亂地交纏在一起,暗藏春水的眼眸隻剩下了一隻,羊脂玉般光潔的肌膚被永久蝕去了大半,渾身上下盡是裸出的白骨。
離星遙移走視線,反複告誡自己:不能猶豫!墨塵是罪有應得!
不過,告誡歸告誡,離星遙根本沒有辦法阻止自己,不去在意方才發生的那一幕。
墨塵昏迷前說得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那人究竟還有多少事兒瞞着自己?
離星遙仔細回視着這段時間在鬼蜮的經曆,越想越覺得墨塵不對勁,那人口口聲聲說恨自己、要與自己再決生死。
可實際呢,每次面臨危險時,那人又永遠擋在自己身前,不計後果地擔下所有。那行為,像極了曾經的那句:“我想保護你”。
恨一個人,真的可以帶着仇恨為對方做到這種地步嗎?
離星遙微微側身,将微涼的額抵上滾燙的額:“還說要向我複仇,傷成這樣,你怎麼向我複仇?更何況,你複哪門子仇?是你殺了我啊,該複仇的是我!”
他頓了頓,盯着不會回答的眼前人,語調略帶哀傷地問道:“你到底為什麼要殺我?真的是為了離星嶼?”
原本,對于墨塵所謂的替戀人報仇的說法,離星遙深信不疑。
可在焘蒙處折騰了一通,看到了墨塵在幻境内外的種種奇怪言行後,離星遙對墨塵殺害自己的動機産生了懷疑。
盡管墨塵一再強調對自己沒有感情,可在心底深處,離星遙仍有一分固執。
那分固執使他即便一次次失望心碎後,仍不肯徹底相信自己過去、現在感受到的絲絲愛意,全為虛假。
如果是,那墨塵的演技實在太好了。
好到總要他錯把假情當作真心。
好到讓他像個傻子一樣,滿心歡喜地期待着與意中人兩情相悅,卻不知那個溫柔體貼、笑面相迎的意中人,背地裡竟是那般恨他、怨他……
……
三百年前。
告别琴州離氏族人後,離星遙重新禦劍神行,動身前往鬼蜮。
萬裡晴空上,一柄長劍載着同來同歸者,偌大天地間,此刻又隻剩下他與墨塵二人。
待到赤華飛高飛疾後,墨塵靠過來,動作自然地摟住他的窄腰,将頭垂在他的脖間。
溫熱呼吸撩動起禦劍者心弦的同時,也令之生出些許别扭。
離星遙将環在自己腰間的寬掌拉開,背對身後人說道:“我知道你害怕,但你這樣抱着我……不太好。你站遠些吧,我盡量飛慢點。”
墨塵沒動,隻問道:“黃景翌那次跟你飛的時候,有沒有說怕高?有沒有摟你抱你?”
離星遙皺眉:“好端端地怎麼說起他來了?那天飛到一半時,景翌确實說過有點怕,我讓他搭着我肩站穩。”
“那我也搭着你肩……”
“不行!”離星遙快速拒絕。
“為什麼黃景翌可以,我不可以?”
離星遙沉默,沒法告訴對方,那是因為他與黃景翌不同,自己對他有不一樣的心思。
他的觸碰會令自己心動,可隻要想到他心裡裝得是别人,他的觸碰便又會令自己難過。
見離星遙不語,墨塵湊到對方耳邊,嗓音倍顯低落:“離師弟,你讨厭我了嗎?”
“沒有!”離星遙心跳加快,扭身閃躲,“你先離遠些再說吧。你離我太近了!”
“……”墨塵不再出聲,陰沉着臉後退了一步。
“呵呵,活該。”
一聲怪笑後,墨塵腦中黑影悄然出現,夾在他與離星遙中間,“憐憫”地嘲笑道:“真可憐呐,在你的星遙心裡,你連黃景翌都不如。”
“滾!”墨塵默聲暗罵。
黑影:“聽不得實話了?這就是你硬要留在他身邊的後果,以後這種事還多着呢。你就等着……”
黑影話未說完,忽而停下,一隻玉手穿過看不見的影團,伸到墨塵面前。
手的主人小聲道:“要是害怕,就拉住我。”
墨塵眼中一亮,臉上陰霾盡數散去,他立即将自己的手覆上對方掌心,長指緊緊包裹住對方的手背,指腹有意無意地輕輕摩挲。
離星遙依舊背着身,耳尖泛起一抹不争氣的紅暈。
黑影嫉妒地掰拽着兩隻握在一起的手掌,可它摸不着,也分不開,最後隻得憤怒地一頭撞進墨塵胸口,消失不見。
幾個日夜後,緩速慢飛的赤華劍載着始終牽着手,卻一路無言的師兄弟回到了鬼蜮。
離星遙跳下劍,開了第一句口:“找找熒徽在哪兒。”
墨塵點頭,聽話地拿出探測法器,擺弄幾下後,橙煙悠悠飄出。
二人順着橙煙望去,煙霧所指的方向并非熒徽領地,而是一處他們之前未曾踏足過的區域。
離星遙與墨塵相互對視一眼,心中皆有不好的預感。
紅蓮劍修暫放情愛,恢複了往日的自信英勇,他挑劍入手,對同伴揚了揚頭:“走,咱們去瞧瞧熒徽這次又藏到哪了。”
“好。”白衣同伴輕快應聲,眸色迷戀而熾熱。
刀山火海,隻要你往,我便奉陪。
離星遙放出環光法咒,帶着墨塵高調地行走在鬼王城中,那些在三個月前僥幸活下來的惡鬼哪裡還敢招惹他,一個個如避瘟神般躲得老遠。
惡鬼雖不擋道,但鬼王熒徽的栖身之地卻不算好尋。
兩人随着橙煙越走越偏,在穿過了大半座鬼王城後,來到了一片類似墳場的古怪之地。
墳場中,無數斷碑歪斜地矗立在荒草叢中,似從地心深處冒出的幹枯鬼手。
正中央處隐約可見一座巨大的墳冢,墳冢由無數白骨堆砌而成。上方懸挂着一面殘破的旗幟,旗幟上繡着一隻看不清模樣的猙獰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