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想廠裡的事情被人發現吧?”
魚九前傾身子,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冷哼,那聲音帶着明顯的不屑,她的眼神銳利如劍,直直盯着白條子,仿佛已經把他看穿。
白條子感覺到了無形的壓迫,他不敢直視眼前的女子。
魚九又把語氣放和緩,蹲下身子,繼續直視他泛着鬼氣的醜陋面容:“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我們度你去幽冥。”
那白條子才睜大了漆黑的鬼眼,看着魚九信誓旦旦的樣子,才緩緩開口:“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我隻知道附近的妖物和孤魂野鬼,這兩年逐漸都不見了……”
“起碼小河村附近的……全都不見了。“
“朱姨隻讓我在河域走動,其他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白條子像是說完了,沒再言語,縮在地上看着魚九,又幽怨的看回六爺。
六爺将手裡的長杆煙袋往地上重重一敲,發出一聲鈍響。
他蒼老的聲音裡充滿威嚴:“妖鬼去哪了?”
“肯定都被抓取喂蜘蛛了!肯定是這樣的!“
白條子連忙說完,看到老頭沉默不語,似是不滿意這個回答,他又垂頭沉思。
“我想想,我再想想……”
“他們好像有提到什麼祭什麼煉的儀式……”
“祭煉儀式?”
張真言在門口站的腳酸,聽到這裡倒是問了一句。
透過濕潤如水草一樣的批發,水鬼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沒什麼存在感的少年,和老頭還有年輕姑娘身上洋溢的靈力氣質不一樣,這少年看起來純良無害,與普通人無異。
他沒理會張真言,繼續看向六爺,點點頭又搖搖頭:“朱姨說過那什麼儀式,但我離得很遠,沒聽清楚……具體的我真不知道了……”
白條子重新看回不怒自威的老頭,跪步向他移了兩步,竟然磕起了響頭。
他知道在場的三人中,屬這老頭靈力強大。
“這位爺!該說的我都說了!念在我死的如此冤屈,請送我早些解脫,去地下喝那孟婆湯吧!”
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他便低下腦袋,聽候發落。
魚九倒是站起身,輕輕一笑:“你這鬼身能維持千年,想必也害過不少人的性命吧。人身算是死的冤屈,鬼身,可算不得冤。”
白條子渾身一顫,像是被戳穿了肮髒往事,正欲辯解,面前的老頭也站起身來。
六爺倒是爽利,也不去戳水鬼的糟爛事,隻說了一句:“我度你去鬼地。”
在白條子的磕頭感恩聲中,六爺将自己的包裹打開。
人形燭台、黑符咒紙、六鈴師刀、女子嫁衣。
六爺身披嫁衣盤坐地上,坐在白條子面前,他将物件準備好後,手握師刀閉目入定。
魚九将旅館裡備着的一瓶礦泉水打開,給六爺和白條子的範圍澆了一圈水迹,就退回門口和張真言站一塊。
張真言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一切發生。
咒語吟唱,水幕乍起。
六爺閉目振刀晃鈴,卻隻見鈴動、未聽鈴音。
本來跪坐俯首的白條子卻逐漸變得半透明,伴随如同蚊蟻低語的極低的咒語吟唱,身形發生了變化。
猶如蛾蟲羽化,他原本鬼氣纏身、披頭散發的水鬼樣貌,逐漸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他生前的幹淨模樣。
勞作所穿的白布褂子,盤得好好的紮發,重新有了血色的雙手雙臂,還有全身都不再死人白的糙黃皮膚……
“仝大雨?”
六爺蓦的睜眼,注視前方,目光像是穿透了水鬼,将它的鬼身全部洞悉。
白條子渾身一震,繼而露出和善感激的笑容,那是他的名字,做野鬼千年之久,竟然有再聽到的一天。
六爺見水鬼應下名字,繼續念起撫平心靈的咒語。
名叫仝大雨的水鬼,默默落下兩滴清淚。
在這間小小的旅館内,奇異的水幕在他周身旋轉交織,逐漸出現他生前的一幕幕回憶。
看到水幕上顯現出近乎遺忘的為人時的畫面,仝大雨留戀的看着,身體卻開始如同光的碎屑,逐漸消解。
張真言原本看着白條子的變化發愣,他突然察覺到什麼,驚訝的看向六爺。
六爺的雙眼,竟然從略帶琥珀色的黑瞳人眼,陡然變成如水如天一般的清澈藍色。
那雙水藍色的眸子,似真亦幻,像是世間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倒影在其中,吸引他去探尋。
張真言的精神一瞬間變得恍惚,在眼前編織變幻的水幕上,他居然看到了毛山道觀,道觀裡的三清祖師塑像慈眉善目,山鬼娘娘塑像突然活了一樣,從泥胎中走出領着虎豹笑着看他……
場景又重新變幻,他好像看見了毛山的林道中,正在踽踽獨行,身披晨色趕路下山的一道清瘦背影……
那好像是師父離開的背影……
“哎,别盯鬼眼看。”
魚九看到張真言雙眼怔怔的癡呆樣,在他身側輕聲提醒,快速擡手朝他腰間掐了一把。
張真言這才回神,吃痛的看向魚九。要不是房間裡的景象太過震撼,他一定會叫出聲來緩解痛楚。
看到魚九黝黑的圓眼,他才想起剛剛發生了什麼。
“六爺開的鬼眼,是給鬼看的。你要是陷進去,會、死、的。”
魚九小聲跟他解釋,語氣卻斬釘截鐵。
張真言連忙擡手擋住眼睛,又漏出一條縫,不敢去看六爺,隻敢看即将消失的白條子。
而儀式已經完成,不等片刻,水幕和水鬼全部消失在了半空。
那名水鬼、白條子,生前叫仝大雨的河工,已經離開了地上世界。
張真言這才把擋眼睛的手放下,小心翼翼看向六爺。
六爺的雙眼,已經恢複了正常。
“真的會死嗎?”
張真言弱弱發問,他怎麼感覺,從鬼眼中看到的,不甚可怕,反而是他以前經曆的日常景象。
“不會,剛吓你的。”
魚九見儀式完成,上前扶着六爺坐回床邊,又去收拾地上的物件和水迹。
她一邊收拾一邊警告張真言。
“但鬼眼看久了,人迷失在真真假假的畫面裡,會變成瘋子的。”
六爺因為開鬼眼度鬼身,消耗靈力過大,交代魚九去買飯,直接躺倒在床上準備休息了。
收拾好後的魚九,便拉着張真言出了六爺的房間。
張真言滿腦袋問題,他趕緊問魚九。
“什麼真真假假?我看到的都是以前發生的呀!”
魚九認真問:“那你說說,看到了什麼?”
把剛剛從水幕上看見的畫面告訴魚九,魚九便沒好氣的質問他。
“我看呀,你已經快瘋了。”
“山鬼塑像是泥做的,還能活了不成?”
“你師父下山的畫面,那是你見過的嗎?”
“之前不是說,你師父是不告而别的?”
“那都是你親眼見過的?”
魚九不想再多費口舌,她徑直往樓下走,肚子已經餓的咕咕叫了,買飯要緊。
張真言趕緊跟上魚九,心裡才恍然大悟。
他差點就把水幕上的都當真了!
看來這鬼眼的力量,看起來柔和美好,還真是影響心智啊!
張真言對水族鬼師再次肅然起敬。
看到魚九已經走遠出了旅館大門,他連忙加速去追。
“魚九!等等我!我也餓啊!”
坐在前台的旅館老闆,正在看着報紙打發時間,擡頭看到兩位年輕住客一前一後出門,身形看起來比進店時精神不少。
他不經心裡感慨,年輕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