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塔爾沒有否認,“混沌能在我身邊安插眼線,我為什麼不可以?”
“可……他到這裡……”
“卡雷澤,你夠了沒?”蒼珩不耐煩,“問題那麼多,告訴你你又能幹什麼?”
卡雷澤啞口無言。
“那……”卡雷澤過了好半天才再次開口,“那恭喜你。”
塔爾收下了這份祝福。
“但森林裡不是沒有人,你們……”他本想說讓他們當心,但轉念一想,如果真的不想被發現,可能誰都沒有機會碰到他們。
“也别忘了你身上的強制契約,”塔爾提醒道,“要麼把今天看見的爛在肚子裡,要麼……不介意讓你這個人爛在這裡。”
卡雷澤深吸了一口氣,死死抿着嘴,摔門而去。
幾分鐘後,兩杯茶被端上了桌。蒼珩看上去沒什麼異常,隻是今天的茶似乎煮得有些過了,多出一分淺淡的澀。
“水溫有點高,湊活喝吧,”蒼珩說,“你們下次再來,我會備上酒。”
“不醉不歸?”塔爾問。
“喝倒你隻要兩杯,”蒼珩失笑,問虞影溯,“你應該知道他酒量吧?”
虞影溯心想他不知道也得知道,畢竟某人接連幾次把自己送上門都是因為喝多了。
“他喝多的時候其實看不出醉了,但行為會變得很……誠實,”蒼珩說,“有一次四大家族宴會,那時候塔爾大概才十四五歲。有人親眼看到他喝完酒之後把百裡家的不知道誰按進了水池裡,自己坐在池邊,那人起來一次就再按回去一次,直到暈過去才撈上來。”
“蒼珩,”塔爾說,“那人在旁邊看了全程,也沒有來救。”
“索薩家的小少爺,誰敢救你收拾的人啊?”
虞影溯笑出了聲。
“後來去宴會,蘭克就不讓他碰酒了,生怕誰再說錯話得罪他,”蒼珩頓了頓,“再往後……”
“再往後就當獵人了,”塔爾喝完了茶,“宴會沒再去過,畢竟想殺我的吸血鬼太多,那種場合一旦出事,沒人能收拾得了。”
蒼珩收了他面前的杯子,揶揄道:“隻能說,不愧是——”
“不愧是什麼?”塔爾瞥了他一眼。
“沒什麼,”蒼珩聳了聳肩,“反正這稱呼是從羅萊斯傳過來的,就算我不說,你旁邊這位殿下……也不會不知道吧。”
“嗯……我不知道是哪個,”虞影溯托着下巴,側過頭問塔爾,“這位小少爺不如親自告訴我?”
塔爾挪開了視線,他才不信虞影溯不知道,可偏偏對方一直盯着自己,分明是他不開口就誓不罷休的意思。
“虞影溯,”塔爾搶了虞影溯手裡的杯子,“得寸進尺?”
“我也沒得什麼寸吧,”虞影溯失笑,“更何況……誰能知道那個稱呼最後便宜了我,是吧?”
塔爾耳根紅了個透,仰起頭将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起身就準備走。
“這就走了?”蒼珩問,“那下回還來的話記得提前說啊。”
塔爾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頗有點再也不來的意思。虞影溯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後,朝蒼珩打了個招呼。
“會的,”他說,“還會再來的。”
獵人們的活動區域不算大,不到一天的時間,塔爾就帶着虞影溯逛了個遍,從酒館到石殿,又從宴會廳回到了索薩家的古堡。
前廳破損的玻璃窗還是上次見到的模樣,塔爾站在樓梯上,擡起頭看見了一截搖搖欲墜的麻繩,竟然沒有被燒毀。
“那天謝謝你,”塔爾低聲道,“我沒來得及把外祖母安置好。”
“不會有人怪你的,”虞影溯抓住了他的手,讓十指相扣,“索納斯說過,索薩家的亡靈早就安息了,他們步入輪回,總有一天會回來……你能見到他們。”
能嗎?塔爾問自己。
希望能吧,他希望是這樣。
“我想把前廳收拾一下,”塔爾說,“地上還有殘骸,收起來埋到後院吧。”
虞影溯記得塔爾說過,後院原本有一片白玫瑰田,他小時候還不小心摔進去過,胳膊上橫七豎八地留了很多疤。
“我來吧。”
虞影溯指尖金光溢出,清潔術法凝成旋渦,将滿地的狼藉盡數歸攏,最終收作一個黑色的圓形球體。
索薩家四十三條人命,到了最後,就隻剩下單手就能托起的這麼一個小球。
塔爾沒說什麼,他沿着樓梯走了下去,從後門進花園。白玫瑰田早已被燒盡了,但廢墟之中生出了一枝新芽,在陽光下随風搖擺。
塔爾半跪在地,停頓了半晌,便徒手将泥土扒開。這不是什麼吃力的事情,泥土松軟,這幾天沒下過雨,也不會很泥濘。但他的手就是在不聽使喚地顫抖,指尖摳着地面,被泥土下的荊棘劃破了皮膚也不在意。
他的肩膀在抖,像是用力過度,又像是在竭力壓抑着什麼。虞影溯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見狀便上前,掌心搭在他肩上。
“沒事,”虞影溯低聲說,“想哭就哭,别忍着。”
“如果那天我在家,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塔爾的聲音很啞,“混沌得到我……是不是就不會殺他們。”
虞影溯回答不了。
“我就不會去大裂谷,也不會去北大陸,”塔爾閉上了眼睛,“不會去霜蘭幽谷,也不會去亡靈之森,他們還能見到最後一面……他等了二十年,最後想見到的不會是我……”
虞影溯輕緩地撫摸着他的後脊,他聽見水滴在泥土上,越來越密。
“我好不容易知道誰是兇手了,結果到了最後,甚至都不一定能親手報仇,”塔爾低下頭,“是不是很廢物?”
“你完成了多少人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怎麼會是廢物,”虞影溯輕聲說,“索納斯說你用了五天就解開了鎖魂陣,這種天賦以後可是要成為大魔導師的。”
塔爾咬着嘴唇,獠牙在自己唇上劃出一道口子,滿嘴血腥氣。
“好了,”虞影溯牽起塔爾埋在土裡的手,将那個球放在了他的掌心裡,“我幫你。”
他想起了以前見過的那些人類的墳墓,用法術挖了一個很大的坑,又從儲物戒裡取出了好幾個盒子。
夢塔賭場荷官手裡的那些盒子都是銅鍍金的,虞影溯熔了之後重新凝聚,不過片刻就造出了一個更大的新盒子,讓塔爾把骨灰放進去。沒了法力支撐,灰燼和幹涸的血塊零落在金色的盒子裡,漆黑一片。
“要立個墓碑嗎?”虞影溯問。
“不了,”塔爾說,“如果以後還回來……那時候再立吧。”
到了那時候,說不定他的名字也會被刻在上面。
塔爾捧着盒子彎下腰,輕手輕腳放進土坑裡,又捧着土灑在蓋子上。玫瑰花田很快就被重新填平,塔爾将那根新枝移到了埋葬他們的地方,彎下腰,用額頭輕輕觸及葉片。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到抽泣平複,眼淚被蒸幹。虞影溯始終都注視着他,等到他起身,又轉過身,視線都不曾挪開。
“走吧,去二樓,”塔爾伸手扣緊了他的手,又指了指樓上一個帶陽台的房間,“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塔爾的房間還是他上回來時的模樣,屋子很大,煙熏黑了屋裡的陳設。圓弧形的陽台正對着後花園,朝向西南,是能看見日落的方向。
他彎下腰收拾滿地的禮物盒,從裡面又挑出了幾件當時沒來得及拆的。擺件、衣服、書籍,和一個裝着玉镯的首飾盒。
“這個應該是外祖母送我的,”塔爾把手裡的玉镯給虞影溯看,“我見過,她說……是她丈夫給她的訂婚禮物。”
那玉镯清透無比,雪花一樣的棉點仿佛将一方天地凝縮在内。虞影溯不用靠近都知道必定價值不菲,因為羽畫的收藏櫃裡曾經有一個這樣的平安扣,單獨放在最頂層。
“圈口太小了,”塔爾擺弄着,“她應該是想讓我送給愛人,但……沒料到我愛人比我還高。”
“那你還送嗎?”虞影溯問。
“也不能現在送啊,”塔爾将手镯包好收進了儲物戒,“否則不成借花獻佛了。”
他把零碎的東西分類放進了櫃子,關門的時候指間沾滿了黑色的灰。虞影溯用法術幫他清潔幹淨,塔爾看了看,學着也用深淵烈焰畫出了一個小小的法陣,放在了木門上。
灰燼随着火焰旋渦盡數消失,原木的色澤溫潤柔亮,與從前如出一轍。塔爾轉頭看了一眼虞影溯,後者了然,不消片刻,整間屋子都煥然一新。
米白色的牆、淺色的原木家具、柔軟的棕色地毯、淡綠色的床單和絨毯,半開着的窗外掃過一陣微風,掀起紗簾……就像過往的很多很多個午後。
塔爾把落了地的紙張放回桌面,又走到陽台門邊。陽光落在他身上,分明應該是暖的,但虞影溯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如同結了霜一樣,凍在那裡。
塔爾望向窗外,目光不知落在了哪裡。他很平靜,像是在懷念,又像是在告别。
虞影溯看了很久,最終還是上前,從身後把他摟進了懷裡。
“今晚在這裡過夜吧,”他說,“我們明天再去羅萊斯。”
塔爾仰起頭,靠在他肩上,輕輕應了,又問:“你喜歡這裡嗎?”
一瞬間,虞影溯覺得自己那些隐約的猜測成了真。
“我在這裡生活了二十——”
“塔爾,”虞影溯打斷了他,“就算你沒活下來,我也不會讓你被埋在這裡的。”
塔爾一愣。
“屍體也好,骨灰也罷,我會帶到羅萊斯,造一座塔,讓深魇或者别的古代惡魔召回你的靈魂,永遠鎖在上面,”虞影溯低聲道,“我就守在那裡,直到瘋了,或者被誰殺了,或者老死。”
塔爾看着玻璃倒影裡的他,半晌後,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
“你之前明明說不會讓我等很久。”
“我後悔了,”虞影溯抱着他,用力到像是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血肉裡,“如果你走的時候不帶我一起,我就一直活着。往後餘生都會依靠這兩年的記憶度過,把你刻在心裡,身上,所有我看得見的地方。”
“我會把你脫落的乳牙嵌進心髒,每跳動一次,血肉都會被破開,再愈合,”虞影溯低下頭,“如果你不想我活着的每一秒都痛苦,那就活下來,好不好?”
倒影中的虞影溯垂着眼,指尖不自然地縮着,像是在祈求什麼。可他從不信天神,從不信旁人,他想要什麼都會自己去奪、去搶,什麼時候祈求過?
“你就當是……救救我。”
塔爾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