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降落在玄家後宅後不久,收到消息的塔爾就踩着死靈的傳送門抵達闌珊夢居屋頂。
墨江十傳信讓他當心琅軒的第二天,就發來了另一份東西,上面記錄着他那夜看到的一切。客觀的用黑色,主觀的用藍色,仔細得令塔爾咋舌。
琅軒和聯盟舊部的關系并不令他意外,但樊霄說的那些話卻讓他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和涅亞定下的計劃……是什麼意思?
“琅軒應該是真的沒注意到他講了什麼,”災禍評價,“他們精靈族情緒上頭的時候這麼不理智的嗎?”
塔爾瞥了他一眼,心想你有什麼資格說别人。
“精靈王這到底什麼意思?”災禍也沒搭理他的反應,“圖紙、卷軸、還有計劃都是他和涅亞商量好的?不僅如此,他還要保你的命?還要因為琅軒要你的命殺他?這麼好心,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個樊霄和那個樊霄不是一個人。”
塔爾把信紙折起來塞好。
“一切照舊,我怎麼知道這話是說給琅軒聽的,還是說給墨江十……或者我聽的。”
他不想再承受一次輕信的下場了。
災禍停頓了半晌,明白了什麼,便輕輕歎了口氣。
如果他們估計得沒錯,琅軒兩天之内就能入城,而在那之前,塔爾打算去見一次凰笙。
她的住處就在距離玄家不遠的一條巷子裡,隐蔽在一棵三層樓高的桑樹之後,距離熱鬧的主街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卻陰暗寂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
凰笙見到來客并不意外,她側身讓塔爾進屋,見災禍沒有進去的意思,便掩上了門,但沒落鎖。災禍本以為會在門外等很久,便擡手摘樹上的果子塞進嘴裡,卻不料隻過了十餘分鐘,塔爾便踏出了那扇門。
凰笙跟在他身後,駐足在門邊,低聲道:“你說的這些我會盡力促成,但恕我直言,你這是在把自己往懸崖邊推。”
塔爾腳步一頓,側過身問:“這是預言?”
“不需要預言,”凰笙注視着他的眼睛,“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災禍并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什麼對塔爾來說有益的事。
塔爾抿着嘴,回望過去的眼神似乎帶着些無奈,讓凰笙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沉默良久,最終隻是歎了口氣。
“荊巡留下的坐标是月光流畔門前的噴泉,天街屏障從内部很容易破壞,但在那之後,請别忘了你的承諾,”凰笙頓了頓,“無論結果如何。”
塔爾輕輕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小巷。
災禍連忙跟上,手裡還捧着沒來得及吃完的桑葚。他遞出去,塔爾就接了吃,沒想到剛一入口,酸味就直沖頭頂。
“你不會摘熟了的嗎?”他忍不住皺起眉。
“不都黑了嗎?長得沒區别啊,”災禍拿了一個塞進嘴裡,“你運氣不好吧,正好是個酸的。”
塔爾等餘味散去,婉拒了災禍之後再遞來的果子。他怕被酸得神志不清,一會兒不小心把君弦給燒成灰。
玄家後宅兵荒馬亂,君弦昏迷了一天一夜也沒有轉好的迹象,大小醫師束手無策,隻能用銀針延緩她口鼻出血的速度。
曠星守在屋内,見到塔爾後遣散了所有人。塔爾動了動指尖,災禍心領神會,手指融化成很細的觸須,順着君弦出血的口鼻朝内部探去。
“诶他……”
曠星脫口而出的話又被他自己咽了回去,即使沒見過來者,能跟在塔爾身邊的也絕不會是什麼善類。
“他是什麼?貓嗎?”災禍指了指曠星的耳朵。
“猞猁,”塔爾調整着指尖的火,讓顔色從發藍的白焰緩慢變成了接近金色的模樣,“先救人。”
觸須很快就找到了出血的位置,災禍将君弦腦後和頸側的銀針一根根拔出,發現出血量沒有增加後松了口氣。
“我處理凝血,之後立刻用火,她的血再流下去就要死了,”災禍用另一隻手劃出一個大概的範圍,“這一片,集中用火就行。”
“你輕一點。”塔爾叮囑。
“不會像對你那麼粗暴的。”
金色的火焰散發着熱度,塔爾先在君弦手上擦傷的地方試了試,确認可以恢複傷口,且沒有别的害處之後才點了頭。
他們的動作很快,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黑色的觸須退出,火焰也熄滅了。君弦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好了很多,體溫沒有異常,呼吸和心跳的頻率也在逐漸恢複正常。
曠星怔愣着守在床邊,他才知道塔爾的火焰還有這樣的效果。可他首先想起的并非是火能救多少人的命,而是塔爾和虞影溯在烏蒙打的那一架。
他先前始終認為那是血族恐怖的自愈能力,但在涵山城與暗黨成員戰鬥至今,再怎麼遲鈍也該意識到血族的自愈能力其實是有限的,而且速度絕不可能快成那樣。
而塔爾的火隻有他自己能分辨功能,因為外表看上去毫無差别。
“沒事了,差不多今晚就能醒,”災禍說,“但她很脆弱,血也流走了很多,是不是要吃點什麼藥?”
曠星被打斷了思緒,看着眼前深色皮膚的陌生怪物,留下一句“我去找醫師”就匆匆離開。
災禍覺得莫名其妙,轉頭問塔爾:“他怕我幹什麼?上次不還挺嚣張的。”
他完全沒意識到上一次見到曠星時還沒有人形,但塔爾卻覺得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因為曠星的視線落點是他們之間,其實更偏向自己。
如災禍所料,當日入夜後不久,君弦便恢複了意識。她眼睛都還沒睜開就掙紮着要找塔爾,災禍見狀便讓屋裡的人都出去,自己化身為幕,将整間屋子包裹在内。
“内核庭院一周就會開啟,羅伊爾撐不到那個時候,接任的人也來不及趕到琳琅天城。羅蘭公國屆時一定會陷入混亂,你們可以借機行動,”君弦氣若遊絲,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我問天空樹有什麼方法可以讓魔族能增加不被反噬的時間,祂說沒有,但祂是山脈以南禁制的源頭,一旦失去靈力供給就會陷入沉睡,魔族就可以翻越山脈不被反噬。”
塔爾問:“你知道北大陸的事?”
“其實是我偷聽到的,他們可能以為我聽不見吧,”她低聲道,“他們提起過北大陸的局勢,說永夜五城集結軍隊,無夢城打大亂,魔族大軍想要南下……塔爾,我知道那其中會有屬于你的勢力,但長老殿裡的畢竟是古代惡魔……我不願看到人類的土地變成戰場。”
即使她明白,有時候願望和現實就是相悖的。
“如果我能成功,他們不會進入北部氣根,”塔爾說,“但如果我失敗,不止魔族大軍,可能北大陸其他的古代惡魔也會突破封印傾巢而出。混沌的所作所為已經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平衡,即使山脈以南的種族無力對抗,也不會放任他吞并整片大陸。”
君弦沒來得及細想塔爾口中的“成功”究竟指代什麼,即使很早就意識到時局的混亂,她也從未想過可能會親身面對再一次的古魔大戰。
那些傳說中擡手就能毀滅一座城池的恐怖存在從不憐憫生命,人類對他們而言更是蝼蟻中的塵埃,甚至不屑去消滅。
“塔爾,索納斯要進來。”化身為幕的災禍突然開口。
塔爾點了點頭,幕開了一道口,死靈從屋外推門而入,走到床邊。
“這麼小?”死靈有些意外,“她就是前任人皇嗎?”
“沒登基,還是王儲。”
死靈沒想到,眼前的小女孩甚至還沒成年,就已經要背負着一整個種族的未來前行。
“他是古代惡魔死靈,”塔爾朝君弦解釋,“你可以叫他索納斯。”
君弦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不用緊張,這是我的紋章,人皇家族應該有記載,”死靈在掌心凝聚成一個小小的花紋,展示給君弦,“我們打架的确不會顧及人類,但單獨相處的時候,沒有比我們更安全的了……不會動你,别怕。”
君弦低頭看了一眼,那的确是記載在《古魔大全》裡的紋章,如今安安靜靜地躺在索納斯的掌心裡,像一團溫順的煙霧。
她撐着自己的身體坐起身,保持着人類王族該有的禮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你好,我是君弦,”她直視着死靈的眼睛,“原本該是薩利爾曼王國第62任女皇。”
死靈回握住她的手,他了解人類的禮節。
“可能有點冒犯,但我可以坐你床邊嗎?”死靈笑了笑,“站着疼。”
君弦點了頭。
“多謝。”
塔爾往旁邊撤了半步,問:“你找她有事?”
“對,奧蘭雖然死了,但也不能給混沌背黑鍋,”死靈看着君弦,繼續道,“百年前,帕帕羅爾嘉爆發的瘟疫被你們成為‘溶骨病’,但那其實是奧蘭的毒,名叫‘灼淩’。他的稱号是“惡疾”,那時候都還被關在永夜礦脈之内,而早年間南方殘留的‘灼淩’已經在千年前的大戰結束後就被清理幹淨了,那時候的布雷希特做事不會有任何纰漏,王權也确認過。”
君弦瞬間知道了他的來意。
“古代惡魔各有稱号,各司其職,我們雖然造成了無數生靈消隕,但從不會幹借刀殺人的事情。這件事需要有一個說法,給我們,也給人類。”
塔爾不禁腹诽,死靈在談判桌上的姿态從來如此,看似将主動權遞給别人,實則始終緊捏着那根線。君弦無法拒絕,而人類之中沒有誰會被君家人更了解這件事,尤其王儲。
君弦沒有立刻說話,她從懷裡拿出了羅伊爾交給她的東西,沒有遞出去,隻是放在了床面上。
“離開之前,羅伊爾給了我這些,”君弦頓了頓,“他讓我帶出來,但沒說給誰。”
死靈看了一眼塔爾,得到颔首後拿起了那個玻璃瓶,打開取了些粉末,沒分辨出什麼。
“這是當年行醫洛克給的藥,”君弦說,“最後的一點。”
死靈歎了口氣,轉頭望向塔爾,低聲道:“奧蘭說灼淩的‘解藥’隻有深淵烈焰和他自己,除此之外,就隻能掐斷源頭,或者集中所有被感染者,等着他們自己死去。”
君弦沒有說話,她抿着嘴打開了卷軸,轉了個向,緩緩推開。那上面寫着無數觸目驚心的數字,短短幾行,埋葬了不知道多少無辜的人。
“接下來我要說的這些事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全靠君家人口口相傳至今。我不确認真僞,但有些事如果這麼解釋,是說得通的,”君弦深吸了一口氣,盯着卷軸,沉聲道,“當年喪命的人實在太多了,多到帕帕羅爾嘉中部變成了杳無人煙的荒野,方圓數百裡無一人存活。”
塔爾呼吸一頓。
“那場瘟疫沒有任何感染者被治愈,行醫洛克給出的藥隻能起到預防的作用,已經出現症狀的人無藥可救。我們确認了藥有效之後,第一批服用過的人就去了東部,他們原本想将所有被感染和……疑似感染的人關在城内,因為那種瘟疫從接觸到屍骨無存,整個過程不會超過五天,而且幾乎沒有潛伏期。”
君弦的聲音哽了一下,有些啞,卻依舊繼續道:“但其實……已經沒必要了。
“使者動身出發應該是在瘟疫爆發的第十天,進入帕帕羅爾嘉之後的第七天抵達了腹地。他們最後一次見到活人是在一個叫卡帕的小鎮,大概安亞納和阿隆納之間。自那之後,隻找到了接連數十個空蕩蕩的城鎮。
遍地都是隻剩下頭骨和皮肉的屍體,還有一種很甜的味道。”
塔爾知道那個味道,甜膩到了極緻,令人作嘔。
君弦繼續道:“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在亞恩城找到了諾克家主留下的信件。
“瘟疫爆發的第五天,最初出現狀況的那座小鎮中就已經消失了過半的人,同時擴散到周邊城鎮,波及了亞恩城。諾克家主在進一步擴散之前,勒令境内騎士團封閉了周邊所有城鎮,完全禁止出入。
“使者抵達腹地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而據他們所言,那種甜膩的氣味又過了足足一個月才散去。沒有人能解釋那究竟來自哪裡,隻能依靠見到的一切結合曆史進行推測,才和古魔大戰中令巨人族滅亡的‘溶骨病’聯系在一起。”
塔爾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沒有深淵烈焰,沒有鹿神的淨化,或許瓊佩密林也會變成那樣的地獄。可為什麼帕帕羅爾嘉的灼淩隻針對人類?照理說這種使巨人族滅種對一切生靈一視同仁,過去大戰中如此,在瓊佩密林中也如此。
“行醫洛克在溶骨病爆發後第幾天出現的?”塔爾問。
“第六天,他找到當時的王儲君晁,自稱來自瘟疫爆發之地,有辦法救下人,”君弦笃定道,“他拒絕一切文字記載,但……我們總有辦法留下信息。”
這和君煌在白夜塔中說的一緻,行醫洛克救人的條件就是不留文字記載。
“當時為了善後,國王君煜做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情。他為了名正言順給洛克家族爵位,同時也将外強中幹的帕恰克爾曼家族擡了上來,帕帕羅爾嘉中部被架空,分散為安亞納和伊爾亞東西兩個權力中心。但他們解釋不了瘟疫的來源,于是隻能歸咎于神魔,轉移仇恨的目标……頒布了混血種禁令,”君弦說,“就因為瘟疫爆發前三年,君家生出了一個混血種。他們把一切都歸為‘神的懲罰’,說混血種是詛咒,是導緻王國沒落的罪魁禍首。直到我父親繼位,混血種禁令才被廢除。”
都連起來了。
混血種禁令的頒布讓王國内的所有混血種們将自己隐藏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混沌隻要留下一根隐秘的線,就可以打着複仇的旗号将他們凝聚在一起。可又有多少混血知道,那就是造成他們如今境地的罪魁禍首。
塔爾看了死靈一眼,從彼此眼中看見了答案。
“這很可笑,因為君家人都明白瘟疫爆發的時間和行醫洛克出現的時機根本對不上,人類幾乎不可能在短短六天就從帕帕羅爾嘉腹地地抵達琳琅天城,還同時做出那麼多藥,”君弦握緊了拳,“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再有相關的内容就是三十多年前,諾克家族幸存的後人找到了我父親。他們認為其中有蹊跷,執意要查出其中的真相,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