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城的第二天,方好看到了燕州身上的紋身。
方好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她早上睡醒撈過來手機看時間,有一條未讀消息,來自于燕州,她揉了揉腦袋點開。
他發來一張圖片,應該是對着鏡子拍的,他撩起衣服,一塊似是淤痕的紋身落在左邊小腹上,第一眼看到的是紋身,第二眼就會被他結實緊緻的腹肌吸引注意力。少年時期方好就會被他身體的生命力所吸引,現在依然是。
她覺得燕州是真的開竅了,要是從前他肯定會藏着掖着,她發現端倪後要求要看,他才會半推半就地給她看,那點推脫裡其實藏着更多期待,但都被憂慮壓下去。
那圖案她還有點印象,紋身師複刻時還原度很高,一顆沒那麼規則的愛心,最後一筆拉出一道,像是盛大的煙火落幕時搖曳的豔尾,紋在皮膚上的紅色有重有淺,很是真實,不仔細看真的會以為是一塊浪漫的淤痕。
方好想起自己昨天本來想問他疼不疼,但又覺得這無異于夏天給去年冬日感冒的人送棉襖。疼痛是有時效性的,她現在記不清少時險些讓她送命的痛,孟茹記不得她生下方好時的痛,當初打耳洞好像也有一點疼,但她完全不記得了。
【燕州:如果你不喜歡,我就去洗掉,紋上你喜歡的。】
好像他就是個敬業的畫布,可以描摹她最愛的作品,也甘願做一張白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方好知道這不會是空頭支票,說實話她還是舍不得。
【Good:你這樣我會懷疑你有點戀痛。】
【燕州:我覺得很可能是在戀愛。】
方好剛要回,燕州又發來一條補充。
【燕州:目前可能是單戀。】
她忽然想起自己昨晚說的話來,親了他又說自己并沒有同意和好,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沒有耍流氓。這行為似乎是有點不負責任,但似乎又沒所謂,因為另外一位當事人也沒提出不滿,所以這看似不負責的行為無傷大雅。
今天上午要繼續去工作,下午去看展,方好回了燕州的消息後推開門,就看到站在門口的向嘉樹,向嘉樹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看到她推門出來時唇角的笑意自己也勾了勾唇,而看到她被自己吓到,笑出聲。
方好拍了他一下,“吓我一跳,你還笑得出來。”
“感覺好久都沒見到你剛才那樣了。”向嘉樹清了清嗓,她愣住,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真心感慨,而向嘉樹很快又笑了,是她經常見到的那樣,他說,“處變不驚的方總,走吧。”
聊完工作已經中午,方好在會議室坐得有點暈,項目組的人已經邊讨論午飯吃什麼邊離開,方好和向嘉樹還和項目負責人多客套了幾句。走出公司大門的時候向嘉樹還笑她,說她剛出會議室的時候走路走了一小段曲線。
方好完全沒察覺,也并不在意,向嘉樹見她一臉疲态,沒接話,又問:“送你回去?”
“不,我要去看展。”方好此行最期待的就是今天的蝴蝶展,怎麼也不能取消,她說:“不看就白來了。”
向嘉樹對這場展還有些印象,因為方好提起時明顯很感興趣,他笑了笑:“那麼遠,你陪我吃頓晚飯,我給你當司機送你過去。”
走到門口,方好見到個熟悉的身影,日光晃眼,他一身白色T恤如是平靜湖面,陽光在上面輕輕浮動,見到她出來的那刻,那人扭過身,衣服褶皺變多,層層疊疊,像是有風拂過,吹動心湖。
方好沒想到燕州會在這,因為她沒有告訴燕州自己在哪,他也沒有問。
見他們出來,燕州走上前,方好笑道:“你怎麼來了?”
“不是要看展嗎,我順路。”燕州把手裡的綠豆冰給她,笑說,“順路買的。”
向嘉樹沒有笑,他看方好接過了那份綠豆冰,轉而看向燕州,“這路也太長了,從江海順到南城,做歌手一點都不忙的嗎?”
何止路很長,順路的時限也很長,這麼多年都沒變過。
方好不想看他們兩個鬥嘴,都是成熟的成年人,還要因為這點小事争論不休,說不定一會兒向嘉樹就會語出驚人,而燕州在吵架這方面向來沒什麼天賦,她不是想看誰輸誰赢,隻是覺得夾在中間會有點尴尬。
她及時出來制止:“好了,你們有什麼私人恩怨約個時間自己去解決,現在我們各自去做本來應該做的事,好嗎?”
雖然聽起來像是征詢意見,但最後兩個字咬得很重,或許在他們兩人中有誰提出反對意見之前,她的眼刀就會先飛過去。
所以沒有人質疑,燕州拉開車門讓她坐進去,說:“那我們走吧。”
車門關上,向嘉樹還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對燕州笑了笑,用閑話家常的語氣對他說:“既然最近工作不忙,有時間的話還是應該去拜訪一下孟阿姨。”
這件事從他們再見後沒人提過,心照不宣地避開這話題,于方好而言,不提這件事似乎酒不會牽扯起從前那些不愉快,似乎不提那件事就不必擔憂會不會有未來,這樣當有人問起時,她總有理由逃避。因為沒有那麼認真對待,所以失去的時候不會那麼難過。
她轉眼看向嘉樹時,聽到音量并不大的車載音樂,背景音裡有雨落的聲音,她聽到一道女聲,和燕州的聲音撞在了一起。
那道女聲熟悉,語調裡有些許倦意:“我們還差一點。”
她擡起的手頓住,想起多年前的一通電話,還未來得及細想,腦子裡又擠入燕州的聲音:“會的。”
車窗外的景色慢慢倒退的時候,方好才慢半拍地扭頭看向燕州,她問的話指代不明,目光落下時車載音樂換了一首,“怎麼回事?”
燕州會錯了意,以為她問的是去見孟茹的事,握方向盤的手緊了又松,抿了抿唇說:“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我再等等,等你同意的時候告訴我一聲。”
“什麼和什麼啊?”方好被逗笑,反應過來他們說的是兩件事,她笑燕州的敏感不自信,也笑自己後知後覺,“我問的是,這首歌裡面的女聲,是不是我?”
“啊?”燕州愣了愣,反應過來時也彎唇笑了笑:“你說那個啊,是你,我以為你之前就聽出來了。”
方好有點不理解,之前她是怎樣聽這首歌的,怎麼能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但其實主要原因還是,她不記得自己對燕州說過這句話,而且這首歌的制作在他們分手之後,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為了貼合歌詞,而随便錄了這樣一句話。
方好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問:“你什麼時候錄的音?”
燕州甚至沒有思考,把這句話的背景刻在腦海裡,當被問起,他能當即給出答案:“最後一次吵架前那晚,我預感到我們會分開。”
如果當年他沒有把那通電話錄下來,他想他可能就要忘記她的聲音了。
分離是有預兆的,他能預感到他們即将要分開,但方好完全不知情,聽她的聲音應該是在睡前聊天,戀愛時他們常常睡前打電話,所以她隻覺得那是他們戀愛中的習慣,并沒有從中察覺到任何。
所以她覺得分開來得很突然,她以為就算走不到山窮水盡,起碼也要熬幹細水長流,沒想到某天站在門口撞破他們的對話,用洪水猛獸的方式磨滅了涓涓細流,被抽走的水兜頭澆下來,如醍醐灌頂。
她當年有一段時間想起來就會有些恨燕州,恨他不夠堅定。反複地回想,讓愛過的過去變成一把鋸子,她想她應當是把一切想得太好,其實有些感情就是壞掉的黑莓。
方好偏開頭笑了,她笑過後歎了一口氣。
燕州又對她說,那通電話裡沒說完的話到了當下才訴說:“其實那天晚上,我把我的所有都告訴你了。那時候阿姨想和我見面,我知道她不會同意我們繼續在一起,你和我在一起,也不過是為了氣她,我想我不該那麼貪心。”
方好這次是被他氣笑的,“燕州,你也講講道理,我哪兒表現得不夠喜歡你?一句氣話你刻在心上,我說那麼多漂亮話你怎麼都自動過濾了?”
車停下來,目光對上時方好又稍稍平靜下來。燕州一張沒什麼情緒的臉上有一雙多數時候都平靜的眼睛,隻有方好知道,那雙眼為她流過很多次眼淚。
“因為離開我,你隻會遇到比我好的人。”燕州說得很平靜,他内心無比清楚這個事實,所以放手的時候很輕松,想起她又很痛苦,他恨自己的平庸和貪婪。方好眼中的愠怒漸漸平息,他又說,“我當然願意拼盡全力跟你有最好的未來,同時也能接受成為你人生中不足為道的過去,現在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想和你的緣分再深一點。”
把愛放在陽光下,愛上一個明媚的人,是他認為很幸福的事。
方好不想再看燕州的眼睛,因為會想起很多事,她就會掙紮猶豫,但現在她不想這樣,她看着自己掌心的紋路,輕聲說:“緣分和感情的事誰都說不準,今天我們誠心誠意就足夠了,明天的感情明天再談,緣分也留到明天續。”
燕州卻不似當初那般把感情看得悲觀,他目光認真描摹過她的掌紋,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似乎有很多重疊的紋路。
他的滿足總是輕而易舉,笑着說:“你這樣我會舍不得今天,又很期待明天。”
美術館裡的人來得很多,進門後方好就被一件展品吸引住了目光,串燈次第亮着,暖黃色的燈光照亮她的眼底,蝴蝶形狀的畫框像是一隻大閃蝶,在這裡震顫翅膀,掀起一場溫柔風暴。
畫框裡畫着蝴蝶的剪影,鋪滿碎掉的鏡子,串燈照在鏡子上,經過反射仿佛瞧見星漢燦爛,走近看才發現那些看似無規則的鏡子碎片實則都是蝴蝶的形狀。
旁邊還有一幅畫,以波點構建了一隻多顔色的蝴蝶,模仿了草間彌生的畫風。
方好全都拍下來發給孟茹,孟茹很少提起和方子謙戀愛的事,所以她說過的點滴方好都記得。孟茹說,她和方子謙戀愛的第一次約會是去看一場蝴蝶展,那時候她很相信愛情,相信一切美好都會降臨,但曾經但美好都被慢慢消磨,她現在不再相信那些握不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