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堵車,到餐廳的時候正趕上用餐高峰期。餐廳規模很大,但來來往往都是食客,還好提前預約過,否則這頓飯是吃不成了。
這家餐廳是七年前開的,那時候他們還在戀愛,方好覺得這家新餐廳裝潢不錯,帶着燕州來吃,此後便一個月來一次。當初還以為能持續很久,誰料想連最多也就來了六七次。
青春年少情意濃,誰許諾不是一生為期,現在回頭看,六年不過也隻是眨眼時間。
從進門到包廂的距離不遠不近,剛好把店内的歡笑與歎息都收入耳中,剛點好餐,幾道菜端上來,熱氣升騰,面對面總要聊些什麼,方好還沒想好話題,燕州率先開口了:“味道還是沒變,這餐廳好像離你公司有點遠,這些年有自己來過嗎?”
方好略顯驚訝,誰知道他又開了個懷舊的頭。
好在燕州反應也不算慢,自知沒趣便自覺地換了個話題:“那天在港城見到你還挺意外的,我沒想到會那麼巧,之前你不太喜歡那種場合。”
方好回答:“現在總要變,以前我還不喜歡和異性單獨吃飯,現在也被我媽催着我相親了。”
燕州夾菜的手一抖,筷子險些掉了,什麼也沒夾上來,他看着碗裡的湯,沉默了片刻說道:“你這樣的條件選擇的餘地很大,還有時間慢慢談,更好的人都在後面等着你。”
“更好的都在後面,那前面的人怎麼算?”方好笑了聲,沒等他解釋便自行跳過這話題,問他時也自然,“你呢?就沒遇到更好的?”
他的借口用了很多次,“沒再遇到合适的。”
方好饒有興緻地問:“你遇到的人那麼多,還沒個适合的,标準高到珠峰了?”
“沒。”燕州否認得快,話說得坦誠,“我覺得不是心裡想的那個人,是誰都一樣,我不想那麼随便。”
方好與他碰杯,“那就祝你早日找到那個人,好的感情有助于激發靈感。”
某年某月,他們都為彼此的靈感缪斯,現在卻要懷疑是否應為謬誤。她認真思慮過,覺得不是。
“果汁我喝了,祝福就不必了。”他的聲音也同當年沒什麼分别,笑着飲下青蘋果味的果汁,“我有過一段很好的感情,已經知足了。”
方好幹笑了兩聲,包廂門沒關嚴,外面的歡呼聲傳進來,是一群人在鼓掌起哄,高喊:“答應他,答應他。”
舒緩的小提琴曲都為有情人終成眷屬激昂了那麼幾秒,在那幾秒的起伏中,被祝福的女孩答應了這場被衆人見證的求婚。轟轟烈烈的一場求婚,這扇門外是滿座祝福聲,似乎這世上根本沒有意難忘。
日光不再灼人,霞光燦爛下衆人都在喝彩,隻有他們兩人相顧無言。他們也有過這樣燦爛的時刻,一如情歌漫長。
歡呼聲再一次響起時,方好收回視線,喧嚣聲蓋不過心聲,他的話言猶在耳,她故作輕松地玩笑,把心底的波濤洶湧都掩藏在無足輕重下:“那你也太容易滿足了,我還要實現很多目标才知足,什麼愛不愛的,還是先往後站吧。”
他擡眸看向他掩藏了經年的心事,對上她的笑眼,他回之一笑,而後輕描淡寫地移開眼看向升騰的熱氣,像是一場霧,“你說的對,我應該稍微貪心一點。”
幾番下來,話語都踩在試探的邊緣,但誰也沒有越過邊界,禁忌的字眼彼此都清楚,仿佛說了就會踩雷般炸開。
方好杯子裡的果汁見底,燕州起身為她倒上,俯身時她看到他衣領裡跳出來一根細鍊,挂着兩枚簡約的銀色小圈,不知是哪個品牌的項鍊,她沒有見過,那兩枚小圓環在他垂頭時碰到一起,發出輕微的響聲。她盯着那條項鍊思考了短暫幾秒,眼神直勾勾地似乎在看他的鎖骨,她自知不該,反應過來後别過視線。
他放在桌上的手機振動一下,同時屏幕亮起,鎖屏依然是當年的照片,從甜品店裡看到的雙彩虹,或許是追求構圖完美,過這麼多年,照片裡女孩的背影依然沒有被裁掉。
那照片都是老黃曆了,沒想到在他這兒還沒有翻篇。方好問:“這麼戀舊,你現在還會去之前那家甜品店嗎?”
“偶爾會去,還有闌珊處,我也常去。”燕州說着坐下,項鍊在胸前晃了下,落在衣領處。他說:“雖然舊,但總有好的事情值得留戀。”
方好舒眉淺笑,“我還以為你總留戀些不好的,不然怎麼總唱苦情歌。”
“也不都是。”燕州抿了抿唇,經過短暫幾秒的思考後開口,語氣還如常,但怕過度期待而失望後的反應不得體,于是放下了筷子:“過幾天我們樂隊去燕州演出,我這兒還有一張票,你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方好怔住,想起孟七夕為了搶他們的票動員好幾個同學,甚至還想拉她,她當時借口說自己太忙。這個想法一閃而過,旋即她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的票賣不出去呢。”
燕州像是在對她推銷:“都柏林退出後,你還沒看過我們的演出呢,我把票寄到你們公司,你有時間的話可以來看。”
都柏林在比賽奪冠後便退出了樂隊,他們三人簽約公司後鄭婉秋為他們找到了新的貝斯手齊文,出道後的洛希極限便是他們四人。發專輯,開演唱會,有條不紊個個不落,第一場演唱會開在了燕州。
她聽着他的話,靜默數秒,熱氣散去,遮不住她被灼僵的笑意。
燕州以為是她不願意,當即說:“不感興趣的話,送給别人也可以,你自己決定。”
這種事情不能應下,以免到時候做不到辜負了他人的期待,就像當初她總承諾會去看他們演出看他們比賽,但每一次承諾後都沒能做到。方好給出保守回答:“我如果工作不忙就會去,你這麼大方,不管怎麼樣都是我賺了。”
燕州便彎唇笑了,眸光閃爍,這一句不算承諾的回答就能填滿六年的空白。
方好舉杯與他碰了下:“我以果汁代酒敬你,感謝你,也預祝你演出順利。”
他總不會讓她的話落地,這點沒有變過:“借你吉言。”
清脆的碰杯聲掩過兩聲歎息,再擡眸誰都沒有皺眉,半點馬腳也不露。
買單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還争了一會兒,服務生誤以為他們是談來生意的夥伴,無論怎麼都要在面子上過得去。最後還是燕州買了單,從餐廳出來,方好提出送燕州回去,燕州婉拒了,方好便提起在港城的那一次,他便就答應了,好說話這點也沒變。
燕州住的是她之前住的小區,調導航時聽到他報名字,她都愣了下。喬佳音畢業後就進了樂團,樂團工作忙,離得又遠,她便就近找了房子住。方好就也搬了出來,但沒有回家和孟茹住一起,挑了方子謙送她離學校近的一套房子住下,現在住的房子是離公司進的那套,至于讀書時住的房子,算起來也有五年沒回去過了。
方好把車載音樂的聲音調大,這樣掩飾過安靜,就有理由不說話。重逢後的每次對話都是在試探較量,說幾句話比應付甲方還累,生怕稍有不慎便掀起滔天巨浪。
把他送到樓下,燕州對她表示感謝又不忘囑咐她開車小心,方好應下,他轉身離開後方好接到了葉延的電話。
葉延一點兒不客氣,“小方,我明天下午的飛機到江海,記得帶上楊柳親自來接我。”
方好單手握着方向盤,食指在方向盤上劃拉,被他逗樂:“把航班時間發給我,我們一起歡迎領導莅臨指導。”
“我要去吃最貴的大餐。”葉延指點江山,“小方同志聽懂了嗎?”
耳邊響起一道聲音,方好側過頭,有人在敲車窗,她降下車窗,看到了燕州的臉,他把手裡的購物袋提起來,她便把手機移開一點。
燕州彎身把袋子遞進來,說:“剛才去超市買東西,看到這個就想起你愛吃,還好你沒走。”
方好接過來,購物袋有些重,她拎時燕州為她托着底部,她拿過來放到副駕,看到袋子裡裝着幾盒黑莓,“謝謝,改天我請回來。”
她瞥了眼屏幕,通話時間還在累計,燕州直起身,把她的客套當真:“看你方便,我這三天都有時間。”
片刻的沉默,電話那頭葉延終于忍不住,叫她:“方好,你在和誰說話?”
方好回神,而燕州後退兩步,唇角輕揚牽出一個笑,對她擺了擺手,方好颔首算作回應,她回葉延時含糊其辭:“朋友。”
他對八卦的嗅覺和聽覺都格外敏銳:“是燕州吧?”
餘光裡他還站在那裡沒有動,方好莫名心虛,但還是回答:“嗯。”
方好開了擴音,把手機丢在中控台,驅車離開,燕州還是沒有走。她忽然想起熱戀期時煲電話粥,她在通電話時對燕州說想見他,他便到了自己家樓下,那時她已經睡着,燕州不忍心叫醒她,就在樓下等了一夜,她第二天起床趕忙下樓,他身上冷得不行,還從衣服口袋裡拿出送她的熱騰騰的流沙包。
葉延在電話那頭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你忘了當年他怎麼跟你說分手的了?”
“沒忘,是我提的。”方好挽尊,不算強行,因為分手确實是由她明确提出來的,她向他解釋:“吃頓飯而已。”
他陰陽怪氣,“别等到半年後讓我去喝你們的喜酒。”
方好聞言笑了,故意逗他:“你真想多了,半年夠幹什麼?起碼得兩年。”
葉延哼了聲,“随便你們吧,你和令嘉一個比一個不省心。在國外晃蕩一圈回來,心裡還想着舊愛,情聖都甘拜下風。”
方好面不改色,“我當你在誇我。”
葉延到江海那天,他們聚餐時還不忘給遠在國外的江令嘉打電話,聊起許多事,順心的,不如意的,沒頭沒尾地分享,笑着笑着就喝多了。
還好方好酒量好,叫了代駕把他們送回家,她沒力氣去他們家裡分别照顧,就把兩個醉鬼帶回了自己家,到樓下時就給孟七夕打了電話讓她來接楊柳,她們兩個走在前面,方好扶着葉延,被他壓得晃晃悠悠。
電梯終于到了,葉延喊着再來一杯,方好在按密碼沒管他,誰知道他把走在前面的人吓了一跳,被牽着的狗也叫了一聲,那人扭頭看過來,方好想跟他道歉,卻發現那人有幾分眼熟。
她還遲疑着沒确認,那人已經開口,一隻手牽着狗繩,另隻手晃了晃,看着她說:“方小姐。”
“齊文?”方好看他,“好巧,你也住這兒嗎?”
怪不得上次在機場見他覺得眼熟,不像是隔着燈光與人群見過的人。
“半年前搬過來的,因為工作都沒怎麼回來住。”齊文看着靠在她肩頭的葉延,笑了笑,“你男朋友好像更帥了。”
方好覺得他審美确實是有點問題,這會兒葉延喝得臉上頂着兩坨高原紅,頭發亂蓬蓬,醉眼迷離,嘴邊含糊地不知道在哼什麼歌,左手六右手七地在自嗨。
但重點不是這個,方好解釋道:“這是我師哥,上次沒來得及介紹。”
齊文紳士地颔首:“是我說錯話了,抱歉。”
方好說沒關系,跟他簡單說了兩句,葉延鬧騰得不得了,她先提出回家。進門,她把葉延拖進了一樓的客房,去廚房沖了兩杯蜂蜜水,又準備了解酒藥給他們吃了,自己喝了藥,卻睡不着。
第二天他們沒去公司,去了由方好主理的畫廊。畫廊是父親方子謙留給她的,她回國後開始經營,現在簽約的藝術家不少,過幾天有個畫家的個人展要辦。
方好帶着葉延參觀,展出的藝術品很多,各種色調風格都有。最後停在一幅畫前,那幅畫很簡單,沒有複雜的圖案,由大面積不規則的銀色鋪開,像是胡亂塗的,但構圖卻格外和諧,落筆處與起筆處之間揉了淺淡的其他顔色,并不規則。
這幅畫像是一面破碎後粘起來的鏡子,照着來往的每個人,折射出他們所喜愛的色彩,又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着世間萬千顔色,或許也有人會将這幅畫理解為雨後初晴的天,灰白的天幕上彩虹的色彩模糊又難以忽視。
葉延指着那幅畫,問她:“你畫的吧?”
“從港城回來的時候畫的。”方好說,“去港城那幾天都在下雨,就來了靈感。”
葉延道:“你辦個人展的時候我給你策展。”
方好欣然應下,帶他去樓上喝咖啡,看簽約藝術家的合同。葉延簽好合同後把目光鎖定在畫廊的名字上,進門時門口挂的牌匾太有藝術風格,他隻顧着欣賞和誇贊她的藝術審美。現在白紙黑字落在桌面上,那兩個字如同從浩瀚書海中飛躍而出,在他眼前張牙舞爪。
方舟。
他用手指着兩個字,一字一頓抑揚頓挫地念:“方舟畫廊,什麼意思?”
說完,正襟危坐滿眼審視地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