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好下意識地想說沒關系,但話到嘴邊卻停住了,這聲音過分熟悉,比昨天電話裡的聲音還啞一些,她把雨傘擡高,看到聲音的主人。
渾身濕透的燕州。
比蹙眉更先一步的動作是她走近,讓雨珠落在傘上,而不是這個純白無暇的人身上。
手機界面上電話已經撥過去,可燕州的口袋裡卻沒有響起電話鈴聲,但現在這個不重要了。
方好不想追問了,她看着從燕州發稍,耳垂滴落的雨水,第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冷,以往的每一次見面他都是笑着,眼裡永遠都帶着溫度,現在卻不一樣,可她隻是問他:“下雨怎麼不帶傘?”
明明是他告訴自己,最近兩天都有雨,結果知道天氣的人卻沒有拿傘。
“從面館到家很近,淋點雨沒事的。”燕州看她時似乎覺得她的目光太灼人,又或許是覺得穿過他們兩人之間的風太涼,他微微往後退了一步,問:“你怎麼來了?”
“你沒回複我的消息。”方好說,看着他的眼睛又覺得太冷,在他目光倒映中的自己也并不好受,她說出真心話,想看看能否讓自己暖一些,“我朋友說看到你在附近,沒有打傘,渾身都濕透了,你之前借我雨傘,有來有往,我本來想給你送傘,沒想到就找到這兒來了。”
燕州對她笑了笑,說:“淋雨也沒所謂。”
短暫的沉默,雷聲大作,閃電劃破天際,眼前這一棟樓的燈忽的一齊熄滅。
像是災難片的開頭,此刻這條路上唯有他們還在雨中,方好想到什麼便就對他說了:“像不像世界末日?”
燕州看了看停電的居民樓,“有點像。”
于是方好往前一步,又一次把他籠罩在傘下,笑着說:“所以啊,拉你進諾亞方舟。”
如果現在真的是世界末日,那他們估計下一刻就要被吞沒,因為這個諾亞方舟實在太過簡陋,四面漏風,也不能完全擋雨。
燕州微微歪頭,片刻後他說:“去我家吧,外面冷。”
方好跟着他到家門口,看他拿鑰匙開鎖的時候在想,這房子其實也不用鑰匙,一個成年男人踹一腳,這扇門就會搖搖欲墜了,但她沒有說出口。
燕州開門時問她:“腳踝已經消腫了嗎?”
其實還沒有完全消腫,但他又看不到,方好就說:“對,已經消腫了。”
推開門要進去,隔壁的門忽然打開了,這次出來的是一個小女孩,她看着他們所在的方向開口,依然是燕州的方言:“青岸阿旬。”
方好聽不懂,看向燕州,隻見燕州看着那個女孩問:“怎麼了?”
他沒有說方言,小女孩也對他說普通話,“剛才媽媽說有個漂亮姐姐來找你,你有女朋友了嗎?”
漂亮姐姐站在一邊沒有說話,燕州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慌亂,似乎小女孩說的話完全在他的預想之外,他很快回過頭否認:“不是的,是我的朋友。”
小女孩歪着頭看向方好,眨眨眼睛很天真地問:“那這個漂亮姐姐是你的女朋友嗎?”
漂亮姐姐方好依然一言不發,她靠在牆上,想看燕州這次會用怎樣的眼神看她,又會怎麼回答,但這次燕州并沒有回頭,他說:“不是,這就是剛才的姐姐,是我的朋友。”
方好對她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小女孩沖她點了點頭,不再多問,把手上提的盒子給他:“這是媽媽做的餃子,怕明天你走得太早來不及煮,就今天給你送來了,謝謝哥哥那天晚上幫我買藥。”
“幫我謝謝媽媽。”燕州接過來保溫盒,揉了揉小女孩的頭,笑得溫柔:“也謝謝雲朵。”
雲朵又看了看方好,猶豫片刻後開口說的是燕州話,燕州怔了怔,給出的回答是:“可能不會了。”
目送着雲朵回到自己家,燕州才轉過身看向方好,對她說:“進去吧。”
進門後方好發現這個房子裡的陳設與他在江海的住所相似度很高,燕州嘗試着開燈,但結果是頭頂的白熾燈閃了閃,沒有亮,他把書桌上的台燈打開,勉強照亮房間。
方好看到他身上的濕衣服,怕他這樣會感冒,說:“你先去換一身衣服吧,這樣濕着會生病。”
燕州應下,又對她說:“你随便坐,如果餓了的話就先吃這份餃子。”
他說着把保溫盒遞給她,而那份被涼掉的面他放到了牆角的箱子上,然後他從床上拿了衣服走進洗手間換衣服。
方好看了看有些昏暗的房間,燕州讓她随便坐,但其實可供她坐下的地方隻有床和椅子,還有地面。所以她選擇坐在椅子上,就着不太亮的燈光看桌上擺的物品,一個相框,照片有些模糊,但看得出應當是一張全家福,照片上的男孩稚氣未脫,滿眼都是笑意,看上去是很開朗的性格,與現在的燕州并不相符。
他的手機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書桌上,怪不得沒有回複消息,也不接電話。還有一隻很舊的腕表,看起來有些眼熟。
旁邊放着一張紙,方好本着不打探他人隐私的想法沒有去看,但誰料窗子毫無預兆地被吹開,那張紙被風吹到了地上。
方好趕緊站起身把窗戶關上,借着燈光去找那張紙,撿起來後目光掃過上面的兩個大字,欠條。
她收回目光,将那張欠條倒扣在桌面上。
燕州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方好在看着窗外的雨發呆,她有點後悔在來的路上沒有買些禮物,即便他可能不需要,也不會要。
方好回過身時看到燕州正在擦頭發,目光撞到一處,他反應很快地選擇移開視線看自己剛換上的衣服,方好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拘謹,甚至到了逃避的地步。
很快她便知道了答案,因為燕州猶豫再三後還是問道:“康明旭沒和你說嗎?”
方好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我的事。”燕州說完可能覺得表達得不夠清晰,補充道:“我繼父的事。”
方好忽然想起來,楊柳說看到他從賓館附近的面館出來,他還去給她送了早餐,根據時間推算,康明旭就是在燕州送早餐的時候與她遇見的。
所以她問:“你看到了?”
燕州點了點頭,他看向方好,她在他眼裡看到了雨天,潮濕陰郁,像是不會終結的雨季,他說:“我沒想到你還會過來。”
他這句話讓方好有些意外,方好覺得他最應當置身事外,可是聽他的意思,似乎他與康明旭所想的是一樣的,把錯歸咎到了自己身上,但明明他也深受其害。
方好站起身,直視他的眼睛,慢慢地說:“康明旭确實跟我說過了,但是你和那件事沒有關系,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你或許都還沒出生,我知道康明旭和他媽媽很可憐,但這并不是意味着你就理應承受一切。”
她不想可憐燕州,不想給他諸如同情一類的感情,這像是施舍,她看到她每說出一句話,燕州擦拭頭發的動作就會慢一點,到最後直接放棄,垂下手時毛巾險些掉在地上。
“你沒有錯,燕州。”方好這樣告訴他,她想如果早一點遇到他就好了,就能早點勸他這件事與他無關,但現在燕州已經把債還清,她問:“都過去了,你為什麼不開心呢?”
這裡隔音很不好,方好聽到樓上有人在吵架。
燕州把毛巾放在一邊,他輕聲說:“沒有不開心,這次回去我就自由了。”
他說的自由是指不再被本就不屬于他的債務困住,不用再對誰有歉疚,可以飛出這座樊籠。
他自由了,方好為他感到高興。
可他還是沒有笑,方好覺得他所謂的開心是在說謊,然後她聽到燕州試探地問:“他沒有說其他的嗎?”
康明旭的話題中心就是那件事,結論不過是說燕州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其餘的方好也沒有給他機會說,但聽燕州的話,康明旭應該還有沒說完的話,或者隐瞞她的内容。方好問:“還有什麼?”
“沒有了。”燕州很快回答,他說着别開眼看桌上的相框,擡起手揉了揉左耳的耳垂,頗有些窘迫地開口:“我在面館兼職,沒想到你會過來,也沒準備什麼東西給你。”
方好笑說:“我來你家,應該是我給你準備,但是我出來得太急了,什麼都沒帶。”
樓上吵架的住戶大概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開始摔東西,或許是為了渲染他們争吵時的緊張氛圍,窗外開始刮風,吹動不大結實的門,發出輕微的響聲,并且涼風順着窗棂鑽進來,一時間讓人打了個寒顫。
他們喊得很大聲,方好就算再想保持應有的社交禮儀不去聽,那些字眼也不斷入耳。
“離婚”、“孩子”、“為了你們娘倆”、“過不下去了”,這些話斷斷續續入耳的時候,方好忽然希望他們說的是燕州話。
“這裡環境很不好。”燕州說着看了看窗外還沒停的雨,“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去。”
方好聽着物品落地的聲音,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什麼砸破天花闆,落到他們頭上,這樣的環境确實很壓抑,是她今天碰巧遇到的場景,也是燕州的生活,隻能和黑暗與孤獨親密。
這不是諾亞方舟,這樣的方舟什麼也抵擋不了。
世界要以愛恨吞噬他們,窗外是風雨大作,頭頂是謾罵不止,一切都很糟糕。這些令人煩擾的一切像是一場濕病,當涼風襲來,痛意猛然間從骨骼蔓延開來。
趁着天色昏黑,我們要不要逃跑。方好這樣想,但她隻是看着燕州低垂的眼眸,看起來像是要被這裡淹沒了,她走到他身邊,輕聲說:“燕州,這個世界需要壞情緒,所以把壞情緒丢掉吧。”
燕州微微擡起眼,“需要拿什麼交換呢?”
他果然是對交換這件事很敏感,做兼職需要用勞動換取金錢,學習需要用時間換取技能,成功需要用堅持換取結果,也像是購物,有時候等價換取,有時要物超所值,總之,做一切事情都是都代價的,要交換的。
方好想了想溫聲說,“世界需要壞情緒,也需要笑容,所以拿壞情緒交換好心情吧。”
燕州在昏暗的環境中低低地笑出聲:“你很會做生意。”
“那以後就跟着我,入股不虧,穩賺不賠。”方好見他這樣,也就放松地笑了。
忽的,頭頂的燈又亮了,對面那棟矮樓的燈也是晃一下,而後亮起來。
方好拍了拍他的胳膊,很涼,她稍微離他近一些,揚起下巴指了指對樓說:“免費的好意頭,慶祝你自由。”
方好回頭的時候發現燕州根本沒有順着她指的方向看,看着她的發頂似乎在發呆。
她猛然擡手捂住了不許燕州繼續看,突如其來的動作可能把他吓了一跳,方好的解釋慢了半拍:“……本來以為今天不出門,就沒洗頭。”
緊接着,她又聽到燕州的低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