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宣平侯府時,霍則衍有關于這個啞奴的記憶便少得可憐,倘若不是發生了後來的那一場意外,他恐怕都想不起來,府上原還有這麼一号人。
即便他事後知曉,那一夜是中了小人算計,但他到底難免因着此事對銜霜多了些許厭惡。
坦白來說,他看不上銜霜,她出身低賤,還是個啞巴,有何資格得以留在他的身邊,哪怕是以妾室的身份。
可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将這個令他心生不喜的啞奴收為了通房。
半年多以來,他一直刻意冷落她,甚至沒同她說過幾句話。
好在她倒也還算是安分守己,除卻那次的意外,在那大半年的時間裡,她沒給他惹過什麼麻煩,也沒讓他費過什麼心神。
但霍則衍知道,即使銜霜從府裡最下等的粗使婢女成為了他的通房,在府裡過的日子也算不上有多好。
因為有一回,他碰巧親眼瞧見了她被另一個粗使婢女為難諷刺。
那婢女話說得着實有些難聽,而她不會說話,自也無法反駁回敬,隻是安靜地垂着頭,樣子看起來倒有幾分可憐。
不過當時他也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并未前去制止。
身為宣平侯府的世子,他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卑賤的啞奴去耗費心神,更何況,那啞奴還曾給他帶來過恥辱。
正因霍則衍過去待銜霜實在算不上好,所以眼下才委實想不明白,霍家如今淪落至此,過去簇擁在他身邊的人也都遠去,就連他舊時的心腹亦選擇背棄他,轉去為二弟效忠。
而她,為何還願意留在他的身邊,甚至願意跟随他一同流放。
他想着,忽然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銜霜。”
銜霜聽見霍則衍主動同自己說話,一面有些意外,一面又有些擔心他是想要将棉袍還給自己。
她搓了搓凍得冰涼的手,問他:【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霍則衍望了她須臾,道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你究竟為何執意要跟着我?”
銜霜愣了一下,才同他比劃道:【霍家收留奴婢,于奴婢有再世之恩,奴婢自不能在霍家落難之時,棄公子于不顧。】
看懂她的比劃後,霍則衍似乎有些不信,又問她:“隻是因為這個?”
她忙不疊地點頭,雖未擡頭,但她也能感覺到他正注視着自己,像是要将她整個人看穿一般,令她有些頭皮發麻。
過了好一會兒,銜霜才聽見他對自己道:“霍家以謀逆之罪被天子抄家,現下滿京上下正是人人喊打之時,你倒是還顧念着舊日恩情。”
聽到霍則衍此言,她使勁地搖了搖頭,【奴婢不信霍家會謀逆。】
“你為何不信?”
銜霜擡起了頭,看着他認真比劃道:【且不論奴婢相信先太子與老侯爺的人品,奴婢也不認為先太子與霍家有任何要反的理由。】
【太子本就是儲君,來日即位是理所應當,沒有必要冒這般大的風險行逼宮一事。】
“是啊,這樣的道理,連你都明白。”看着她比劃完,霍則衍似是歎了一口氣,“可為何他們卻都不明白。”
銜霜聽着他的話,想起那一日京城城門前百姓們的咒罵,心中亦有些難受。
她想了想,寬慰他道:【公子莫要灰心,奴婢相信,公子定有一日能為霍家與先太子平反昭雪。】
霍則衍沒有說話。
先太子與霍家的冤屈,先帝知曉嗎?也許先帝并非不知,隻是那時重病之下驟聞逼宮一事,難免亂了心神。
或許先帝一早便忌憚太子,疑心霍家,想借此事做個敲打,隻是不曾想宣平侯霍譽年邁體弱,難受诏獄之苦,沒幾日便感染惡疾,暴斃而亡,而先太子又于獄中自戕以證清白。
聽聞先帝在知曉先太子自戕後不久,便病情加重,駕崩離世,六皇子梁珣恰在此時掌控了大權,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
時至今日,霍則衍怎會不知,是梁珣與霍則桓二人在暗中謀劃好了這一切。
他們能做到今日這一步,自不會讓霍家與先太子有洗刷冤屈的機會。
他心中隐隐起了一個念頭。
實際上,他诏獄時,在流放路上,這個念頭早已起過無數次了。
銜霜不知霍則衍心中所想,她擔憂他還在因霍家之冤而難過,便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對他道:【公子還是早些歇息吧,興許歇上一宿,明早起來身子也大好了呢。】
見他嗯了一聲,她亦如釋重負地倚在洞角,閉上了眼眸。
洞内雖不至于小得讓他們緊挨在一處,但與霍則衍共宿于此,銜霜卻有些難以入眠。
到底是夜裡,到底是這樣狹小的地方,到底隻有他們二人。
銜霜想着,耳垂也微微發燙了起來。
黑暗中,她悄悄睜開眼,去看霍則衍,隻見他阖着眼,似乎已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