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司筠筠第二次踏上臨海國崇慶府的金石海灘,然而此刻她的心境卻與初次來時截然不同。雙腳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重重踩在刀刃上,好像連這片曾經熟悉的海灘都在抗拒她的到來。
如今風和日麗,陽光毫無保留地照亮了整片大地,但那明亮的光線卻好似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阻隔在外,無論如何也無法穿透,照進她那被黑暗與痛苦籠罩的内心。
海風輕輕拂面,帶來絲絲鹹澀的氣息。與記憶中那個被濃重海霧彌漫、充斥着血腥與慘叫的慘痛時刻相比,眼前的景象顯得如此平靜祥和。
傷痛與憤怒,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根本不足以描繪出她内心壓抑的仇恨。她的心中翻湧着對逝去族人的思念與悲痛;對那隐藏在暗處、尚未可知的仇人的憎惡;以及對自己此刻淪為階下之囚的無助與迷茫。這一切好似一張無形的大網,将她緊緊束縛,讓她深陷其中,難以掙脫。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海灘,前日夜裡的莊嚴肅穆的移靈道場,如今卻隻剩一片狼藉。海族的屍體,已被他們的同類收歸那浩渺無垠的大海深處;雪月門仙族的屍體,也已消失在這片海灘上;人族的士兵們還在忙碌地清理着現場,盡管他們的動作有條不紊,但她心裡清楚,早晚有一刻,這裡也會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唯有她的族人們,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此刻卻隻能孤獨地橫陳于此,無人過問。
是了,他們根本不是人。這世界向來以人為尊,相傳是源于上古時期生靈萬物對神族的崇拜。
神族頗為獨特,他們具備以元神獸和人形體态同時存于世間的非凡能力。然而,元神獸體内蘊含的力量實在太過強大,強大到一旦失控,便可能引發毀天滅地的可怕災禍。故而,神族往往會主動施展封印之術,将元神獸的力量封印起來,平日裡僅以兩腳人形的模樣在世間遊曆行走,隐匿自身的鋒芒。
或許正是源于這種對強者的仰慕與崇拜心理,世間的生靈萬物在踏上修煉之路時,最初的目标皆是修煉出一副人形的皮囊。仿佛隻有擁有了人形,才算是真正踏入了修煉的正道,而後方能進一步謀劃未來的修行之路,追尋更高的境界與力量。
就如海族,即便是那尊貴無比、身為深海皇族的百裡氏,其皇子公主們在修煉過程中,大多也都需要化為人形,以此來彰顯自身的道行高深,以及在族中的特殊地位與榮耀。
九嶷山的生靈亦是如此。他們雖以移靈人自居,在世間行走,處理各種事務,但本質上,他們終究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人類,而是通過修煉而獲得人身的其他生靈。
世間萬事萬物皆遵循着自然的規律,無論生前的道行修煉到何種高深的境界,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一旦生命走到盡頭,死亡降臨,一切都将回歸原點,化為烏有。所有的一切都将劃歸于無,最終變回自身原始的形态,仿佛是一場漫長旅程後的必然歸宿,被自然之手輕輕撫平所有的痕迹。
司筠筠緊咬着嘴唇,在那片海灘上緩緩蹲下身子,伸出顫抖的雙手,撿起一根又一根被炸壞的樹枝。淚水逐漸彙聚,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瞬間便将她的視線淹沒。然而眼中的淚水雖模糊了眼前的景象,卻絲毫無法動搖她心中堅定的信念。
容時靜靜地跟在她的身後,起初,他不明白司筠筠為何要在這海灘上撿起這些殘枝斷木。他微微皺眉,目光緊緊跟随着司筠筠的一舉一動,試圖從她的行為中探尋出些許端倪。随着時間的推移,漸漸地,他似乎開始有所領悟,仿佛在司筠筠那飽含深情與悲痛的動作中,讀懂了一些隐藏在背後的真相。
他不再猶豫,主動走上前去,幫着司筠筠将她撿起的那些木頭小心翼翼地歸攏到一處。而後,他微微側頭,用輕柔的語氣問道:“這些……難道都是你的親人嗎?”
司筠筠緩緩地點了點頭,她擡起那沾滿淚水的手背,輕輕抹去眼角不斷滑落的淚珠,聲音略帶哽咽地說道:“樹靈修煉之路極為艱難,大多數樹靈都需要修煉超過千年的漫長時光,才能有幸得到一副完好的人身。誰能想到,這曆經千年辛苦修得的靈體,炸毀卻隻在一瞬。”
“炸毀?”容時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他心中暗道:難怪這海灘之上會有如此之多樹枝樹幹散落各處,甚至在有些沙礫之中,還能隐隐約約看見混雜在一起的木屑和樹葉碎片。這般景象,當真是一場慘絕人寰的災難。
司筠筠微微閉上眼睛,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當時那驚心動魄的情景之中。片刻之後,她輕輕搖了搖頭:“那時,玄妙出手殺了海夜叉。那海夜叉一死,便恢複了原身,變成一條巨型大魚。而我的族人們當時正在為臨海國死去的漁民們進行招魂移靈的法事,這移靈的法事一旦開啟,便絕對不能中途停止。可誰曾想,那大魚的屍體因為某種術法的作用,竟也被招了進來。我原本想着,等法事結束之後,再把它送回海裡便是。怎料,法事尚未結束,那大魚突然之間就爆炸了。”
容時心中疑慮重重,連忙追問:“你口中的大魚可記得模樣?”
司筠筠微微皺起眉頭,努力在腦海中搜索着關于那條大魚的記憶,一邊回憶,一邊用手給容時比劃着:“它的頭特别大,形狀好似一個大大的方塊,顯得有些笨拙。與之相比,它的尾巴就顯得很小。它的身軀呈現出暗黑的顔色,整體看上去,給人一種不太聰明的感覺。”
容時聽着司筠筠的描述,低頭思索片刻,“這聽起來像是抹香鲸。不過,抹香鲸修煉而成的守衛通常兇猛異常,通常被安排在遠人的深海海域,一般并不負責近海防務。隻是我長久不在深海,或許如今海皇宮對于防務的安排已經與從前有所不同了,也未可知。”
他的目光變得極為專注,細細查看着眼前那被炸毀得一片狼藉的移靈道場,以及散落在各處的諸多樹靈屍體。許久之後,他微微皺眉,又接着補充說道:“雖說鲸類死後屍體留在海灘上會發生鲸爆,但不會那麼快。即便有特殊狀況,也不至有如此大的威力。”
“護靈法陣。” 司筠筠像是突然之間想到了什麼關鍵所在,連忙解釋道,“因為這移靈的法事一旦開啟,中途就萬萬不能停下,所以我們族人每次在進行法事之前,總會提前布下護靈法陣,以此來保護移靈道場内的族人不受外界的攻擊。一旦遇到敵人來襲,位于陣眼的守護者便可借助法陣的力量,将自身的功體數倍強化反擊外界的敵人。隻是我初次出山,以往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族人遇到在法陣内發生爆炸這樣的事例,所以當時并不清楚那大魚突然爆炸之後,究竟會産生什麼樣的嚴重後果。”
“或許鲸爆本身的威力在經過法陣的加持之後,被大幅度地強化了。”容時一邊說着,一邊微微搖頭,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他幾乎不敢想象這樣的可能性,若說是巧合,那便過于離奇,乃至蹊跷。
假設有人存心安排這一切,那麼背後之人究竟要謀劃什麼?當中的陰謀和目的,就如同籠罩在重重迷霧之中,讓人越發覺得深不可測,憂心不已。
現今大哥那邊所得到的消息聲稱小妹乃是被九嶷山與仙族聯手殺害,這消息若是傳揚開來,豈非蓄意要挑起海族一族與仙靈人族等三族之間的對立沖突?一旦這三族真正陷入對立,進而引發大規模的戰争,那必定會導緻天下大亂,陷入一片混亂與紛争之中。可在這一片混亂背後,又會有什麼樣的人能夠從中謀取利益呢?
一直以來,海族的整體實力在千百年來始終難以與仙族相匹敵。從前雙方也并非沒有交戰過,隻是那數次交鋒,最終都以海族的戰敗而告終。每一次戰敗之後,海族便如同受傷的巨獸,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族和仙族找到可乘之機,被無情地撕開那象征着欺淩與屈辱的口子,陷入極為艱難的困境之中。
此刻,無數個不安的念頭在容時的腦海中迅速地閃過。不管這關于小妹死因的消息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傳播出來的,他内心深處都堅信,大哥身為太子,是海皇宮未來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以大哥的為人決不會摻合到這種陰謀詭計之中。
容時的思緒正沉浸在這些紛繁複雜的事情當中時,他忽然注意到,海灘上幾乎所有的樹枝都已經被司筠筠小心翼翼地歸攏在一處了,然而,司筠筠卻依舊沒有停下腳步,似乎還在焦急地尋找着什麼東西。容時見狀,隻好勉強将自己那紛擾的心神收攏起來,輕聲問她:“你還在找什麼?”
司筠筠頭也不回地回答:“符鈴,那是我們移靈人在祝禱招魂時必須要用到的重要法器。”
“那符鈴是何模樣?” 容時好奇地問道。
司筠筠一邊繼續尋找,一邊回答:“其外觀看起來就是普通的金鈴,大小與手掌相近,不過内裡卻刻滿了通靈符文,這些符文是其能發揮移靈作用的關鍵所在。”
容時見司筠筠如此焦急,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憐憫,有心幫她一同尋找。他在海灘上仔細地尋覓時,目光偶然間瞥見一群鳥類正在海灘上覓食鲎魚卵。
他的思緒忽然被拉回到當下的時節,此時正值仲夏,正是鲎魚挖穴産卵的繁忙時期,而與此同時,也是候鳥越冬遷徙的時節。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紅腹濱鹬,它們從南方長途跋涉飛往極北,往往會在胤天與臨海國的海岸線上短暫停留上幾天,以補充長途飛行所消耗的給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