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該在對方說出那一句蔑視人命的話之後就反應過來,他不該沉浸于和友人又一次的重逢的快樂中。
或許白晝之主确實是星際曆中最仁慈的一位君主,也不可否認,祂确實為人類整體付出了太多。
人應該感到知足,尤其是白晝之主明顯區别于他人那般青睐他。
如果他是星際曆中的人類,如果他從小被信仰深深洗腦,他應該感到受寵若驚,應該立刻對白晝之主言聽計從。
但艾德受過的教育告訴他:這是錯的。
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道義都該得到聲張。誰要殘害人類,就懲治誰;如果是天災,就去抗災,如果是人禍,就去問責;如果是制度,就去改革。沒有人有權利去命令,去強迫他人做出犧牲。
為了拯救大部分而去犧牲一小部分人,這和納粹提倡的對精神病人和弱智進行人道毀滅有什麼區别?當人自我犧牲的權利被掌握在一個超脫的個體手中,這樣的行為和屠殺有什麼區别?
這是忽視道德的功利主義。
“在危難來臨的時候,人有一種道德上的義務,我們可以為了保全他人而犧牲自己,這是屬于個人的道德義務。而不該演變成一種犧牲他人來保全另一些人的生命,那是錯誤的。”
“你在構造一個抛棄弱者的理性社會。剛開始是殘疾者遭殃,然後馬上就會是老人,天生虛弱的孩童,最後甚至可能演變為有長期慢性病就要人道毀滅,整個社會将逐漸走向極端,最終可能就是優等基因存活,隻要有一點兒劣等基因就要處死,這種社會無異于地獄。”
“咳咳……人類文明正是因為道德而偉大,而你錯得離譜。”艾德一隻手虛弱的撐住牆壁,另一隻手徒勞無功地往外牽着越捆越緊的鎖鍊。
一隻像是被火焰燒得幹枯的手緩緩搭上了他的脖頸。
就像是馴服不甚聽話的寵物一樣,緩緩收緊,卻又在他即将因為缺氧暈厥的瞬間松開。等到他的身體勉強脫離渾渾噩噩的狀态的時候有再次緩緩收攏。
他能清晰無比地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被他人掌控,甚至于身體開始變得迎合那個人的掌控。
求生的本能總是讓身體在那隻手逐漸收攏時猛地吸氣,在那隻手放松時緩緩吐氣。
在因為缺氧而生理性出現的淚水的模糊視線之下,那些剛才還為實驗結果歡呼雀躍的同伴們正死死地低着頭。
求生的本能讓他的雙手死死扣住掐着他的脖頸的手,而他目前還未因為缺氧而思維遲鈍的大腦卻很清楚這是徒勞無功的掙紮。
但他又有什麼錯?錯在創造了讓人有一個足夠反抗現有秩序的武器,錯在選擇放任他對未知的好奇,還是錯在自己有了違背白晝意志的行為?
我的朋友……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最初的理想——那現在我敢肯定你走上了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艾德眼神有些渙散,他此時正被掌控他的呼吸的主人準許片刻的放縱,他的身體正劇烈的喘息着。
他清楚地明白,隻要他肯往後退一步,隻要他肯妥協……他過去熟知的朋友會再一次回到他的身邊。
很明顯,白晝之主正等待着他的妥協。
這一次喘息的間隙比以往更長。
纏繞在上半身的鎖鍊也隐約有些松動。
他能勉強吐出些細小的聲音,而那位獨裁者顯然能輕松地聽見。
“隻要我那樣做了,我過去那個寬和的友人就會回來,對嗎?”
白晝之主用沉默作為回應。
“怎麼說呢…咳……我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我——”
那隻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頸。
這一次窒息的時間比之前更長。
就像是在水中閉氣卻忘記深吸了一口氣一樣,最開始還算能撐過去,但慢慢的,他能感覺時間似乎變得格外漫長。
四周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他能聽見低着頭的,有些惶恐的同伴們正有些急促的呼吸,也能感受到白晝之主那隻像是被火焰烤幹了水分的手臂上傳來的有力脈搏。
但更多的是因為缺氧而産生的恍惚不安,甚至于他像是溺水時抓住的一塊浮木一般,死死地拉着罪魁禍首的手腕。
【我記得尚未踏足星際的人類最多閉氣四分鐘,艾德,我當然願意給你一點優惠,我們把它的時間折半。】
白晝之主頗有些閑情逸緻地拿出了一塊有些舊的懷表,把它扔到了艾德腳邊。
【我們開始吧,我想它的運行聲足夠你聽見。自己數,到了時間你可以咬我的手。】
秒針咔哒咔哒的轉着,在窒息的情況下格外清楚。
或許是因為缺氧,或許是因為過于用力的掐脖,艾德感覺他的血液變成了清亮的水,仿佛透過了血管,順着五官的孔洞滴落。
口腔自動分泌的唾液由于過于強硬的阻礙咽不下去,有的順着嘴角流下,有的流在口腔中,變成抑制呼吸的幫兇。
他的身體整個騰空,被他的熟人攥着脖頸提了起來,缺乏支撐顯然讓他的思緒更加不安。
燈光照在了艾德帶着些病态紅暈的臉上,打在了他們彼此僵持着的軀幹上。
靠的很近的研究員死死地瞞着頭,冷汗順着他的額角滾落。但他仍然能看見那對過于親密的影子,高大者掌控着叛逆的青年的呼吸,就像是……一對過于不般配的情侶。研究員第一次如此恐懼自己那超過常人的記憶力,他的上司和他所信仰的神靈之間的相處方式和古老年代的因為信息素而強制匹配的AO近乎沒有區别。
研究員埋着頭,他倒是不算很擔憂他本人的安危。倒是他名義上的上司,平常性格很好的艾德蒙在白晝之主面前選擇抗拒——就像是他的上司之前對待走後門的貴族時的态度。
懷表精密地運行着,似乎走到了一半。
但此前他已經被人鉗住了脖頸,那家夥是非得等到自己真正窒息才開始計時。
……屬于非人類的惡趣味。
艾德在他現在有些迷糊的大腦裡選了一個偏貶義的評價。
他确實開始反思了:反思自己為什麼沒有儲存足夠豐富的詞彙用于這種場景。
那隻手悄悄地放松了一下,在艾德沒有從因為缺氧的窒息反應過來的時候,祂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下。
白晝之主明白艾德的意思,但那些一樁樁曾經近乎籠罩整片星域的災難,那些連【史官】們都不敢冒着靈能污染地風險記載的悲劇教會了祂結果勝于一切。
艾德不知道那些悲劇,他沒有現如今帝國民衆被刻入靈能本性的對那些悲劇的隐約記憶。
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能代替他人的意願,祂明白這一點。但當亞空間惡意降臨某個星域時,人類終究還是反應太過遲鈍,以至于除了放棄那些被靈能污染的可憐人外别無選擇。
源自【物質】超光速的航行科技已經遺失,人類目前僅能憑借基于亞空間的曲率躍遷進行星際航行。從那些星域傳來的消息過于滞後,以至于失去了拯救的價值。
他能感覺空氣似乎能漸漸從氣管開始流通了,艾德重重地咳了一聲,在勉強讓理智回歸之後,他數着時間咬了下白晝之主的手。
握着脖頸的手忽然一松,讓已經因為窒息而有些脫力的身體往靠牆的方向倒去。
但艾德還是勉強撐住了,至少他現在不是趴在地上和白晝之主對話,他的語氣帶着堪稱真誠的困惑:“你想讓我順從,但現在你馴服我的手段似乎稱不上熟練。啧,怎麼,你是因為什麼而選擇對我放水呢?”
語氣真誠,但言外之意确實再明顯不過的諷刺。
“‘你想要一個人臣服,就要讓一個人的腦袋死死挨在地上,将一個人的自尊狠狠抹去。如果你想要人恐懼,你就該毫不猶豫地對你的敵人施以酷刑,讓他不得不對你求饒。’阿蘭德的話倒是有點道理。你心中把我放在了什麼身份之上?還是說你根本分不清你對我的想法……”
艾德有些虛弱地靠着牆,因為長時間的窒息,他現在有些間歇性乏力。和脆弱的身軀完全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很亮,黝黑的眼珠靜靜地盯着他的熟人。
至少他們過去曾經算是稍微了解對方的人,艾德清楚怎麼激怒祂。
他清楚激怒白晝之主之後下場不妙,但他還是想試試。那至少能證明他的朋友尚且保留有一些人性,至少……他還能有理由去拒絕名為【先知】之物所布下的騙局。
編号為10325的研究員依舊記得那天的細節:在一次短暫的交流後,黑發黑瞳的唐代斯大公突然發難,和往日溫和的相處方式截然相反,唐代斯大公用一種極為尖銳地語氣質問白晝之主的過往。随後,他記得唐代斯大公被層層疊疊的鎖鍊拖拽進了白晝之主的私人領地,而那位大公似乎并不恐懼白晝的威能。
“奧因沃夫·雪耶維奇,我确信如果當初和你的靈能磁場相匹配的不是我,你也會将那個人視為你心中最重要的人物。我不認可您的所作所為,更不肯定您内心作為人類的情感真實與否。”
“我不認為我會忠誠于你我之間立下的誓言,作為一個旁觀者,我認為您已經不值得我的信任。”】
[幻境另一邊]
“奧格,你那個生理學上的父親怎麼還沒帶着艾德過來?忽略人的主觀計數産生的誤差,現在至少過了半個标準時。”伯爵對另一邊的進度格外不滿,“這的确讓人驚訝,白晝之主竟然會比我們殺死那堆惡心的節肢動物的時間更慢。”
“【O和B在邊緣星系的一次蟲群入侵之後活了下來】,我想這是屬于我們的‘劇情’。”奧格低聲補充道,“唐代斯,我想主角們的劇情會比我們麻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