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遲了,抱歉。】
祂很自然地把手搭在艾德肩上,低頭俯視着那段文字。
【是平行時空,還是你窺見的命運長河的分支?】
男人身量極高,身形健碩,五官有明顯的斯拉夫人的特征。但令人不安的是,看見祂,第一反應卻并不是注意祂的外形,而是讓人感到過于熾熱的灼燒感,就像是靠近了燒得旺盛的火爐。
艾德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吓了一跳,身體緊繃了一瞬。聽見陌生但又仍然感覺能被信任的聲音,他愣了下,不确定道:“是你?”
【是的,我來履行我的承諾:當契機來臨,我們将在偉大者的幻境中重逢。】
他被搭在他肩上的手燙了一下,艾德突然有一種出于本能地警惕。但他很快就忽視了突然産生的警覺,轉而對祂口中的“偉大者”好奇起來:“偉大者?她嗎?”
【第一任先知卡特蘭·香雅斯特按照人類的邏輯看,确實稱得上偉大者。她和無垢騎士曾共同阻止了晝之王的腐化。】
白晝之主垂着眸,溫和地給艾德解釋道,祂似乎并未發覺自己語氣中蘊含的過度冷淡。
【人類缺乏足夠穩定的立場,亦缺少立足足夠漫長的壽命帶來的理性,朝令夕改,這是常态。對于她的評價而言,在延續至第三十七代史書上的若幹評價中,大多對她毀譽參半。如果參考相對可靠的,時間距離白晝之隕事件較近的記載,對先知的評價相對較好。】
“那你的觀點呢?”
【她并未做出超過她的職責的事,但對于智慧生物來說,履行職責本就是一種美德。】
“你贊成那個說法。”艾德已經感覺到了,時隔多年,這老兄那神似人機的話術依舊沒變,“好吧,你可真得改改你的措辭,雪耶維奇先生,這并不利于你的人際交往。”
【如有必要。】白晝之主不置可否。
艾德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叙舊的話,但眼前突然一花。
他沒想到這“扮演”竟然會如此身臨其境,他看到面前傷痕累累的同伴,而他正提着一柄砍刀。
——“被拖下王座的感覺如何?獨裁者。”惡徒嗤笑着,低頭平視着被信仰反噬的君王。
——“精神力讓你強大得像是神話裡的神靈……不,或許他們确實把你視為神祇,”惡徒彎着腰,平視着他,“但我不信。”
——反叛者眼中帶着極為明顯的野心,這其中也包含着對對方的敵視:“你監視着你的帝國,把你的人民圈養在你所認為的、隻存在美德的水晶籠裡——我自始至終都很好奇,你難道就不怕發現了真相的臣民對你的憤怒?”
——“那足夠撕碎你了。”惡徒像是在輕歎。
——“我許可一切對我的否認。”獨裁者依舊和往日一樣冷淡。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知道你建立的烏托邦的錯誤……我始終認為你比我明白。”
——“你認為我為什麼會登上高位呢?”獨裁者對惡徒微笑。
——“……”惡徒不語,他似乎已經知曉那個答案。
——“奧因沃夫.雪耶維奇是作為帝國公民被一步步選擇的,一切都是合法的。我不過是按照他們希望的行動,他們需要一個足以管控整個帝國的哲人王,那我便賜予他們。”獨裁者置身事外地說着,像個缺少感情的看客,一個依舊立足于時間限制之外的非人生物。
——“我為這個意外感到驚訝,我以為它會更早些。”獨裁者為過晚的反抗感到困惑。
——“……你有太多的時間去糾正,為什麼要放任呢?”惡徒對這個回答不算滿意,但卻收起來此前嘲弄的态度,他低聲詢問道。
——“我認為反抗是種美德。”獨裁者這樣說。
——惡徒摘下了固定在臉上的漆黑鐵面,露出了一張疲憊而蒼白的臉。他耳畔漆黑的碎發因為汗水被潤濕了,緊緊貼合着他的臉。
——獨裁者第一次感到震驚,他睜大了眼,癡癡地看着将他拖下王座的人:“……是你、我沒想過。”
——惡徒幹笑了聲,他懶洋洋地将刀刃貼近獨裁者的脖頸。
——“你不是那種自我犧牲的聖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獨裁者,一個在星際時代的暴君。太多人因為你而死,我走過很多地方,”反叛者信念依舊堅定,但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倦怠,“一切都沒改變。”
——“所以需要反抗,隻有抗争才會讓這個文明變得完善。”獨裁者收起了突然出現的驚詫,他依舊理智客觀。
——“你說得對,隻有極端暴力的抗争才足以摧毀如此低效而惡毒的帝國,也隻有不義和反人類的行為才能維持它的運行。你是一切的罪魁禍首……”惡徒的聲音像是夜間低鳴的枭,陰狠而帶着難以想象的憤怒,“所以他們才會猶豫。”
——“你見過更好的時代,你不會遲疑,埃德蒙,”獨裁者依舊和往常一樣,對惡徒帶着過于病态的寬和,“我很高興。”
他的四肢仿佛被無形的細絲纏繞着,他就像是木偶一般地跟随劇情的發展而開始動作,然後他看到了之後的發展。或者這該被稱之為是他透過另一端灰黑色的影子,經由細絲的牽引,仿若夢遊一般的表演。
就在艾德一本正經且抑揚頓挫地念完了所有詞之後,他以為這該到頭了。
然後,果不其然,事情似乎都喜歡朝着不那麼讓人接受的方向發展。
艾德堅信,他敢用他長達20年的時間确認一個事實:他本人對于同性并沒有什麼額外的興趣,更缺少這方面擇偶的癖好。
白晝之主在上,不,偉大的先知保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他一個正直且嚴肅的人完整地看完這段文字。
這位香女士不是理論物理出生嗎?為什麼會寫下三段完全不同的惡毒片段。
【“為什麼阻止我。”他大概已經理解了這位神靈這樣做的理由。
“以白晝之主的名義?”艾德嘲諷地笑了笑,“你無非是不想你的計劃受到波折。”
“有意思嗎?尊敬的白晝之主冕下。您優柔寡斷的同時又對您的同胞冷酷無比。你看得見!别告訴我連我都知道的事你卻不知道!”
“你想想對你的臣民做了什麼,你想想你對那些曾經對你浴血奮戰的士兵做了什麼?”
那些為人類奮戰的士兵被判處反人類罪,然後被白晝的獵人趕盡殺絕。那些被迫犧牲的民衆被打上了大義的名号,被所謂的神靈以犧牲的美稱謀殺。
但那些悲劇明明被避免,就因為某些壓根沒有發生的變數……
“你認為秩序勝過一切,你放任強者對弱者的淩虐——但你卻認為更強者出于正義代替那些受害者進行的複仇是罪惡。”
“為什麼?你自己不也是那種人嗎,你之前對你的創造者的複仇又算什麼?”
“你對他人要求嚴格,卻對你自己選擇放任。”
“我發現了讓弱者能夠反抗的武器,你卻讓我毀掉它?”
“您最好給我一個理由。”
艾德緊緊攥着試管中的金屬流體,倔強地看着祂。
“唐代斯閣下,這是白晝之主的命令……即使可能違背了您的原則,但是您最好還是順從一點。”身後一位研究員戰戰兢兢地建議道。
“祂是你們的神靈,我出身在無神紀元。”
“我認為,人需要有反抗的權力,需要有能反抗不公秩序的權力。”他說得很慢,身上緊緊纏繞着的鎖鍊死死捆住他的上身,以至于連呼吸都有些格外艱難。
“你能對那些被貴族壓迫緻死的民衆視而不見,也可以對那些因為過度勞作死在工廠的工人視而不見,更可以對那些強者支配弱者的事充耳不聞。”
艾德和以往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完全不同,他直視着那位神靈,帶着再明顯不過的憤怒。
他依舊認為自己和一些靈能生物沒什麼區别,他不屑于去讨好所謂的高貴者。
實驗室的潔白燈光倒映出兩個正在對峙的人影,一個瘦弱無力,卻依舊撐着牆和對方平視;一個高大扭曲,低着頭靜靜地看着對方。
“你對那些事情的忽視我勉強還能用您平日勞累過度,無暇關注來解釋。但您不該阻攔那些被壓迫者的反抗行為,你再清楚不過了,奧因沃夫·雪耶維奇。”
黑發黑瞳的男子笑着盯着對方,說出了那個禁忌一般的名字。而他卻絲毫不為自己的亵渎行徑感到恐懼,他對神靈嘲笑道:“您可真是個僞君子,瞧瞧,瞧瞧,你知道那些美妙的社會學理論,更知道如何讓你的民衆過得更好——您有那個能力,我知道,但您卻選擇和那些貴族站在一起。”
艾德感到有些惡心,他從始至終都相信他過去的友人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他堅信他的摯友忽視那些一件件的悲劇是為了一個更大的目标。
但現在他卻覺得他似乎錯得離譜。
他怎麼能要求一個連人性都獻祭給亞空間的存在去共情那些悲劇呢?
這樣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