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看向遠處忽然逃離的人形生物,緩慢地走到了黑炎找到的異變核心位置正上方。他能感覺到地下傳來的細微震動,雖然【母巢】的一部分已經降臨到了這顆星球,但如果施加一些措施也并非不能阻止。
半個三階的【狂徒】和【虛誕之蟲】的戰鬥……至少這東西并沒有被完全孕育出來——并不完全的四階個體,母巢的延伸,【虛誕之蟲】。
真是一場公平的較量。
那些已經失去靈能,隻剩異變殘軀的一幹人形生物被無形的力量拖到半空,屬于生物質的部分正在逐漸抽離,飛速地鑽入地下,彙入【虛誕之蟲】的繭中。
地表之上,圍繞在伯爵身側的黑炎逐漸縮小,直至變成黑色晶體,像是塵埃一般漂浮在半空。這和戰鬥無甚關聯,也對戰局起不到什麼作用,唯一稱得上對人有利的或許就是一種可能——也許自他死後,也許自他從這裡離開之後,他這一戰的技巧被觀察到,學習到的可能。
至少經過這一戰,或許是一個叫艾德蒙·唐代斯的普通的帝國伯爵能夠被記住的戰鬥……一場你死我活,誓不罷休的戰鬥,也許他該慶幸,也許他該感到遺憾。
那個亞空間已經失智的存在已經将視線投到了他的身上,伯爵,又或者該稱之為暗王定下的祭品,他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着,被一股無可匹敵的力量限制着,等待着他的戰鬥。
尚有理性的暗王或許不會如此“公正”,阿德格什,那個自稱凡人的神祇曾經使用過的名字,一個對亞空間有着充分認知以及惡意的多疑先驅,祂不會對一個異種做出堪稱仁慈的等候。不知為何,在他眼前的那個身影似乎總是讓人遺憾,那股自從窺見後,就仿佛如浸水紗布覆蓋在口鼻的,細長而無法消解的窒息感。
那個存在,又或許這僅僅是亞空間對他又一次的戲弄,祂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似乎在透過他的軀殼注視着什麼——在永夜一系超脫者的視野裡,在亞空間其他生物的靈能感官中,【無魂者】除了肉身别無他物。
伯爵聽見那位存在似乎悠長地歎息了一聲。這或許又是亞空間給他的幻覺,試圖讓刀刃變得鏽蝕鈍缺的手段。他這樣想着,但卻并不認為亞空間居然會在能束縛一位他們認為的被遺棄者的情況下,試圖讓它深深厭惡的、在它的視角看來等同于那些該死的異種一樣的被遺棄者和它的寵兒公平争鬥。
深埋地下的繭上升速度逐漸加快,與此同時,他身上的束縛也愈加微弱。
他低頭看着腳下的土地逐漸凸起,又擡頭看着因為亞空間影響顯得格外絢爛的星空。
至高天之上,伯爵驚鴻瞥見那個失智存在,或許祂更該稱之為僅存理性,就如同僞神和死去的阿蘭德一樣——冷漠愚鈍,隻憑本能。至少他認識的暗王,也許他更該叫做阿德格什,【永夜】的創始者,他們的領路人,人性的源泉。那是個不會舍棄任何人的存在,那是個始終站在弱者一方的英雄。祂該豪邁地和同伴交流切磋;祂該獰笑着沖向企圖從亞空間出來的一切生物;祂更該在人類陷入絕境的時候放下對阿蘭德的偏見,選擇犧牲……暗王,亦或者是古老記載中的,叫做阿德格什的存在,他該是一個充滿七情六欲的人,該是一個并不理智,有時甚至因為過于善良而顯得有些缺乏大局觀的家夥,該是一個和他,和其他永夜一系的超脫者一樣的人……而非如至高天上的虛影一般的,宛若空洞的,企圖吞食一切靈能的無智的虛影。
不知為何,他忽然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悲傷。似乎是在他剛剛踏上超脫者道路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共鳴到的——已經死去的同僚們的情感。
情緒會左右一場勝負均等的,勝負概率懸殊的戰鬥,尤其是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他從來不會犯這個錯誤……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暗王視線的降臨,又或者是因為【永夜】一系記載的共鳴。就像是古籍裡面記錄的天人合一,亦或者是所謂的降神,他再次感到了久違的遺憾——在他剛剛踏上【永夜】道途的瞬間,在他第一次看見亞空間的幻想一樣的莫名情感。
那股忽然出現的遺憾,似乎和并非消極的抱怨無關,讓人冷靜,讓人逐漸變得好戰。讓他感到久違的熱血,就像【白晝】引燃自我一般的,讓他感到灼熱和刺痛,讓他感到了生命的激情——讓他近乎以為自己還是個普通人。
伯爵看着那顆繭緩慢地破土而出,又在離開地面的一瞬間被其中孕育着的半透明昆蟲口器撕咬開一道細縫。
如果僅僅以外觀和氣味評價,【虛誕之蟲】堪稱是亞空間裡面的美麗生靈。它散發的靈能氣息近乎沒有,被它身軀四周環繞的強大靈能力場所遮掩完善。它有着亞空間生物少見的合理精密的物理構造,破繭而出的那一刻首先展現給世界的是一對半透明的,占據了這顆頭部三分之一大小的複眼,随後接着強勁有力的六條複肢爬出繭,緊貼在細長身軀上的蟬翼狀翅膀比身軀略長近五分之一。
它懵懂抖了抖蟬翼,細長的類似蝴蝶的腹部随着它的動作微微顫動,它頭頂的觸須也随之逐漸變得活躍,疑惑地感知到了他的氣息。就像古籍記載的蝶類一樣,它的翅膀在經過空氣的硬化後逐漸能支撐它的體重,借着它逐漸熟悉基因記載中的靈能手段,【虛誕之蟲】已經能夠飛翔。
一隻巨大的,約有十米長的,長着雙翼的美麗蝶類飛到了半空中,它的翅膀近乎透明,借着依稀可見的星光泛着美麗的色彩,或許和古籍記載的美麗昆蟲唯一不同的是,【虛誕之蟲】的翅膀形狀更接近于蟬。
就在【虛誕之蟲】飛到空中的那一刻,它忽然變得充滿敵意。和蝗蟲類似的口器發出斷斷續續的咀嚼聲,像極了那些該死的即将墜毀的破船發出的鳴叫。
【虛誕之蟲】朝他俯沖了過來,好吧,他必須得承認,也許這隻蟲子目前還沒有完全繼承【母巢】給它的傳承記憶,至少目前看來,這隻蟲子并不聰明——大抵是因為它的營養不夠,沒長腦子,就像那位居然相信了亞空間的軍團長一樣。
但無可否認的是,即使是缺乏【虛誕之蟲】相應的狡詐,他的對手依然足夠緻命。伯爵先朝半空釘出一顆菱形黑晶,随後猛地向下擡刀上劈,借着【虛誕之蟲】俯沖過來的力道卧倒。
【虛誕之蟲】的本能讓它在目标落空後迅速用在軀體兩側偏下的位置的節肢往下刺。
伯爵将左手往上虛握,和黑晶互換了位置。
此時伯爵正在【虛誕之蟲】上方。
那些末端尖銳細長的節肢如同一柄柄槍刃,像是如同刺穿豆腐一樣的輕易地紮入土地,落空後沒有絲毫停滞地拔出。它的觸須微微顫動,緊接着,它忽然撲扇了下翅膀,抖落磷粉。
借着下落的慣性,伯爵在空中略微調整了位置,他滞空的時間也不允許他長時間的調整,便順勢雙手持刀,直接劈砍在【虛誕之蟲】的翅根。
咔——
輕微的碎裂聲響起,砍擊處能勉強看到【虛誕之蟲】的左翅根斷了一半,在它的後背,有一道黑色的不規則劃痕——刀刃已經嵌入了【虛誕之蟲】的後背,深入約有三十厘米。伯爵俯身緊握着【虛誕之蟲】身軀上的骨刺,有些艱澀地輕咳着,嘔出已經快在體内生根的孢子。一塊塊凝固的血液被嘔出來,其上附着有密集的細小白絲——那是【虛誕之蟲】磷粉含有的活性孢子。
【虛誕之蟲】正在空中搖搖晃晃地飛翔着,一會上沖,一會下落,可以稱得上用盡全力來擺脫他這個“累贅”。伯爵緊抓着【虛誕之蟲】背部的透明的泛白甲殼凸起,平息着因為強行使用永夜三階力量而帶來的身體僵直。
一切不屬于個人的力量都有代價。此時,【湮滅之核】的表面逐漸産生了裂痕,裡面那些和當前暗王形體極度類似的,結構類似非牛頓液體的黑色液體試圖緩慢地湧出,即将撐破他在現實的軀體。
快來不及了,他必須賭一把……
伯爵躲過【虛誕之蟲】翅膀撲扇過來的磷粉團,盡力和它身上的靈能力場做對抗:“給我滾下去,蟲子。”
他直起身,松開握在【虛誕之蟲】背部的凸起甲殼,右手向前伸出,握住嵌入甲殼的刀刃,反手一擰。
【湮滅之源】逸出而導緻軀體逐漸崩潰,尤以作為傳導的手臂最為明顯。他的手臂已經完全變成了深黑色,隻有最上端還殘留點肉色,黑色晶體随着異變逐漸攀附在手臂上,勉強代替皮膚起了包裹作用。黑晶之下,能看見暗紅色的血管微微搏動,因為用力,鮮紅的血液順着手臂往下滴落不停,将黑色砍刀染成了暗紅。
黑晶随着超脫者在【永夜】道途愈走愈遠,它會逐漸替代一個人的器官,以他本人來說,第一次是肺,第二次是全部用于消化的器官,而這一次……伯爵已經能感覺到心跳的頻率之間降低,随着體内【湮滅之核】的破損,那些尚未成型的黑晶以液體的形态随着心髒湧入血液,逐漸覆蓋體表——直至死亡。
在【湮滅之核】破損後,他将很難使用最順手的手段——黑炎。
他需要大量的靈能聚合體,不然他的軀殼,他的自我将徹底淪為湮滅的祭品:再明顯不過了,【虛誕之蟲】就是當前最好的獵物。
劇痛像是鐵鏽一般,讓他的身軀不再靈敏。現下,他已經不用緊握着什麼來防止自己被【虛誕之蟲】從空中甩出——滴落下來的,形成血泊的鮮血淌到了腳下,又在一瞬間形成了黑晶,牢牢地把他固定住。伯爵深吸了口氣,顫抖着伸出手,朝着心髒捅去。
血液沿着手指尖滴落,在流動途中,其中蘊含的尚未成型的黑晶在流動的方向随機凝固,直到在手指,在手腕,在整個手掌形成了黑晶的完全包裹。無需确認,目前他的手也能當個匕首,加速他的異變。
噗嗤——
像是布帛的撕裂聲傳到耳中。
他将那顆還在頑強跳動着的心髒從體内拽出,捏碎,任由血液往下滴落。
富含【湮滅之源】的血液最好的燃料。
滋滋滋……
接連不斷的類似木柴燃燒的聲音回響在無人的土地之上。
一隻半透明的,身姿優雅的美麗昆蟲霎時被黑炎吞沒,狼狽地墜落在被血液染得深黑的土地。它的一隻翅膀也掉落在了土地之上,摔得粉碎。這隻美麗的生靈發出哀鳴,勢頭不減撲向剛剛在它墜落瞬間被抛開的人。
插在【虛誕之蟲】背部的砍刀落下,掉在了離這隻蟲很近的位置。
伯爵直愣愣地被砸了下來,他已經無力以一種對軀殼傷害更小的動作着地,隻能選擇“随機”。果不其然,也是萬幸他沒有寄希望于概率的習慣,腰部直接着地,順帶着将脊椎摔碎了。直到此時,伯爵倒是有些慶幸他的【湮滅之核】出現了破碎,憑借着這點,在脊椎破碎的那一刻,黑晶代替了骨骼的位置。雖然更不靈敏,但至少還可以勉強行動。
他左手虛握,召回落在遠處的砍刀,橫持格擋着它附肢的刺擊。強勁的力道把他打到最近的建築上,好在這些已經算是亞空間的建築已經活化,其上附着的黏糊糊的血肉結構起了緩沖作用,并企圖張開嘴把他吞下。
伯爵往後撐着手,在勉強站立後,再次召出了黑炎,把四周礙事的建築燒盡。
在又一次朝着企圖吞食掉母巢子嗣的敵人的沖刺中,【虛誕之蟲】終于發出了第一聲空靈的鳴叫,像是誘導,像是一個老朋友善意的勸說。
【湮滅之核】的負載已經到了極限,它瀕臨破碎。
作為艾德蒙·唐代斯的你,也已經做到了極緻——利用永夜者,必将被永夜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