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台基高,拾階而上時為了避開薛岑,秦栀走的飛快。
薛岑年輕體健,三兩步便輕易追上與她并行,又恐落人口實,每每遇到宮人經過都會特意避開些,而後再重新跟上。
像是一場沉默的追逐,亦或者是較量,她不停,他便一直追下去。
其實薛岑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麼,隻是在她逃離的刹那最本能的反應,追上她,看着她,就像小時候的每一次,不論誰對誰錯,總之他都是第一個低頭的。
秦栀到底比不過薛岑的體力,很快便被逼的氣喘籲籲,她抓着扶欄,轉過身來。
來不及收腿,薛岑險些撞上。
兩人近在咫尺,他聽得見呼吸聲,看得見她因愠怒惱紅的臉頰,眉心蹙攏,秀眸幽深,他幾乎能猜出下一刻她會做什麼。
她從來都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性格,她會惡狠狠踹他一腳,然後理直氣壯地罵他“活該”。
想到這兒,薛岑竟有種說不出的期許。
但秦栀不發一言,隻是居高臨下瞪着他,眼神從惱怒逐漸恢複平靜,往後退了兩步,确認薛岑不會再跟上後,頭也不回地疾步跑開。
殿外數九寒天,殿内卻是暖意熏人。
正脫解氅衣的時候,秦熙已與陸娘子張娘子說完話,走過來朝她努了努嘴,“看見沒,那個穿鵝黃色華服的女郎。”
秦栀順勢望去,果真有一抹鵝黃色身影被薛馳月等人圍住,她們似乎相熟,說話間發出陣陣笑聲。
“崔皇後的外甥女,昨日剛進京,怕是也想打安國公府的主意。”
崔皇後入宮隻生下三公主,再無别的子嗣傍身,崔家式微,遠在京外的崔家人更是急的團團轉,恨不能替崔皇後誕育皇子,也好日後有所指望。偏不能,便不甘坐以待斃,想籠絡權臣替崔家鋪路,權勢叫人得隴望蜀。
如今沈貴妃和薛妃風頭正盛,不論結交哪位對崔家而言都是有利無弊。
秦栀思忖時,秦熙忽然湊近:“當然,也可能是看中了薛岑。”
冷不丁被她呵了口氣,秦栀躲了下,擡頭恰好看見女眷堆裡身形高挺的薛岑,他被薛馳月拉到黃衣女身邊,介紹一番後兩人各自作揖,接着周遭女眷紛紛露出别有深意的神情。
似乎察覺到有人看他,薛岑回頭,看見秦栀的刹那,面色慌亂,腳步立時後退。
秦栀錯開視線,不在意道:“他喜歡誰想娶誰,随他便是了,與我何幹,你莫要翻來覆去的試探,總之我是一定要嫁進安國公府的。”
秦熙拍拍她的肩:“我真是喜歡你清醒決絕的樣子。”
主殿比前殿還要暖和,炭爐中的火苗燒的旺盛,高案上除了瓜果糕點還擺着新折來的梅花,熱氣催發下開的如火如荼,滿殿清香。
此次宴席,崔皇後沒有露面,沈貴妃和薛妃借着熱鬧同底下人吃了幾盞酒,趁機将在場女娘和小郎君們逡巡個遍,彼此會意,便相攜去了槅扇後的偏殿。
“看到沒,角落裡那位便是安國公府世子。”
秦栀看到沈厭的第一眼感覺,是冷淡,孑然于世俗的安靜漠然,他就坐在那裡,自動屏蔽開周遭的嬉笑熙攘,目光幽靜,神色沉沉。
他穿了身雪青色襕袍,五官生的清隽俊美,唇角輕抿,面無表情的擡了下眼皮,又寡淡的垂落,眉宇間沁出疏離陰郁之氣,盡管不少小娘子已經蠢蠢欲動,無數次隐晦地朝他抛去傾慕眼神,但尚未有人主動與其攀談。
縱然美貌卻叫人望而生畏,他不是能輕易撩撥的郎君。
殿内有人下棋,有人觀棋,稍微活潑的打起葉子牌,鬧騰點的則圍着一張黃梨木大案玩起樗蒲,放上些有趣的物件做彩頭,低聲呼盧喝雉,自然不敢動真格的賭,畢竟貴妃和薛妃都在偏殿聽着動靜。
諸如薛馳月為首的娘子郎君則裹了厚厚的氅衣,在前呼後擁中跑去殿外,踩着積雪追逐打鬧,折梅枝,拱雪團,笑聲透過楹窗灌入耳中。
秦栀感到十分焦灼。
她依着秦熙的法子盯梢沈厭,他卻連眼神都不肯接,隻神色淩厲地啜茶凝神,垂眼靜思,直到被沈貴妃喚到偏殿,秦栀深深呼了口氣,覺得手心後背全是汗。
想象和行動終究有差,她思索的很是周全妥帖,不過是主動些,隻要走到他面前寒暄開口,他總不會冷臉沉默,但凡有回應,就會有後續。
她容顔姣美,還怕他不會動心嗎?
徘徊間,沈厭自偏殿側門舉步而出,來不及再去猶豫,秦栀忙面不改色跟了過去。
“哥哥!”薛馳月一把抓住薛岑的手臂,皺眉問道:“你要去哪兒?”
薛岑咽了咽嗓子:“我去旁邊園子轉轉。”
梅樹上的雪彈落下來,濺了他滿頭瑩白,薛馳月看着他自欺欺人的說謊,心虛躲避的眼神,不由小聲斥道,“哥哥竟還想着她。”
薛岑不語,默了少頃低頭去撥薛馳月的手指,薛馳月眸中盡是憤怒委屈,見狀更是死死攥住。
“我不許你見她。”
“哥哥難道忘了她對我做過什麼?她搶了我的未婚夫,讓我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害我擡不起頭,被人暗地裡指指點點,我這三年是如何過的,哥哥難道全然不見?
哥哥待她赤誠可見,恨不能剖出真心與她明證,可她呢?她若有半分真心回贈哥哥,又何故與旁人勾搭說笑,又何故事後隻字片語的解釋都沒有,她根本就沒把哥哥放在心上,根本就沒喜歡哥哥幾分。
你現在追過去,豈不是自取其辱?!”
回廊下的風驟然一吼,激的雪沫狂舞卷成一道道濃霧,薛馳月不願叫其他哄鬧的人瞧見,側過身擦掉睫毛上彌散的濕氣。
薛岑站在原地,沒有再動。
麟德殿設宴,周遭臨近的幾條路上都有護衛巡視,沿途走來雖僻靜卻也安全。
秦栀心跳如雷,目不轉睛盯着前面十步遠的背影,怕走的太快撞上,又怕走的太慢跟丢,手裡的雪團被捂熱融化,水流沿着指縫滴落到腳邊。
沈厭忽然頓住腳步,隻覺一道疾風穿耳而過,雪團“啪”的砸到正前方梅樹上,碎雪紛紛揚揚,灑了他滿頭滿懷。
他怔了片刻,她便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