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雲,謹兒福薄,已逝,個中滋味實難言表。此間流言擾擾,皆不足信。世上可交心者,唯鴻雲而已。
——懋恭,阿慎已離南京多月,我之憂思,不可斷絕,常恐北平不甯。如今局勢已明,不出三年,必有新天地,甚望汝歸。
在那段堪稱黑暗的日子裡,周懋恭一邊操辦長子的喪禮,一邊應付外界紛紛擾擾的傳言。他從有為的學者變成了剝削壓迫學生、竊奪他人研究成果的卑鄙導師。從大洋彼岸寄來的信件是他唯一的安慰。
他也想過要回來,可是長子新喪,次子還在上小學,幼女更是不知事,他拖家帶口,哪裡能說走就走?更何況,流言蜚語如萬箭穿心,他一走,就真的坐實了這些事。
他忍住悲痛,仍然堅持工作、研究、強顔歡笑地讓生活繼續。
“隻是那件事過後,我的招生情況就很差。”周先生揉着柏閱冬的頭發,緩緩道,“幾乎沒有學生願意跟着我讀博,我能招到的都是被别人挑剩的,資質不佳,興趣不高,能力不強,所以一直沒有什麼名聲。”
柏閱冬想,恐怕不止于此,經曆過吳潼的事,師父可能也不敢再和學生建立親密的關系了。
周先生似乎知道小孩在想什麼,笑笑道:“後來人家又說我性情冷漠,教出來的學生沒有一個肯跟着我,是事實。吳潼的事對我來說是巨大的打擊,教會了我不要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冬兒,師父很懦弱,是不是?”
柏閱冬搖搖頭:“不是的,是沒有人配得上師父的真心。”
周先生又笑,情不自禁把他攬入了自己的懷裡。
那樣的日子過了三四年,就在周懋恭下定決心要抛下一切回國的時候,從大洋彼岸的來信又斷絕了他的希望。
——懋恭,阿慎于北平成婚,僅告知其母。此處局勢仍不甚明朗,汝不必速歸,且待天地清明。
他拿着信,無力地歎息,又給自己加油打勁,心想也許再等一等,下個月鴻雲就會跟他說可以回去了。
可是這一等,就是十來年。
他沒有等到鴻雲叫他回去,而是等到了像是警告一樣的句子。
——懋恭,形勢甚急,勿歸,勿複!
不僅不要回去,甚至不要回信,周懋恭隐隐意識到情況已經很嚴重,卻沒有了消息來源。
“其實那十來年都過得很煎熬。我當時已經撐不下去,可是不能回國,所以我就去了加拿大。”
“那後來您還跟紀老先生有聯系嗎?”
周先生搖了搖頭。他不敢回信,又換了新地方,紀老先生連寄信都寄不到他手上,怎麼可能還有聯系?
維持了幾十年的友誼,至此,音書斷絕。
但生活的打擊絕不止于此。
“我的妻子,也就是你師母,在謹兒去世後一直郁郁寡歡,吳潼的事也讓她很傷心。在美國,她幾乎日日以淚洗面,本以為到了加拿大可以好一點,可是換了新環境,她适應不過來,心情更加抑郁,沒有兩年,就過世了。”
“我的次子周譯,兩年後也成婚了,就和他的妻子搬了出去。”
“我的幼女……”
不用說,柏閱冬也知道了,師父的幼女也長大了,也許是出去讀書,也許是結婚,反正是離開了。
還有師父的那些學生,一屆一屆來,一屆一屆走,始終沒有一個人留下。他孤高自許、傲岸不群的師父,就在年複一年的孤獨和寂靜中,一點一點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