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懋恭張開嘴,把亮晶晶的糖含了進去。
紀鴻雲高興得不得了:“懋恭,等你好了,我天天都把我的冬米糖給你吃。”
周懋恭疼得說不出話,隻是笑了笑。
那時候到處都很亂,軍閥、土匪、外國軍隊、前朝殘餘勢力,還有各種年輕人組織,走在路上常能看見背着槍的隊伍經過,大家就站在路邊看熱鬧,也有學生遊行,拉着“救亡圖存”的橫幅,揮着小旗子,喊着口号,浩浩蕩蕩。
紀鴻雲不懂這些,隻覺得好玩,每回見了都要拉着周懋恭去看,要是被學校先生或者家裡人看見了,少不得又是一頓戒尺闆子。加上學校動不動就停課,在家裡呆着就更容易挨打。這麼打着打着,也長到十歲了。
紀鴻雲還是圓滾滾的,可周懋恭明顯拔了節,比他高小半個頭,平日見了先生彬彬有禮地問好,倒很像中學生了。
有回遇到李先生急匆匆地去上課,周懋恭彎腰問好,待李先生離開才起身,正要走,卻看見李先生身上掉出來的一張紙,他撿起來瞧了瞧,正要叫李先生,可先生卻走遠了。
周懋恭把紙折起來了,收進了懷裡。
課後周懋恭又到李先生那裡去了,盡量壓着聲音:“先生,學生有事情想問您。”
李先生笑了笑:“你問。”
“我想問,”周懋恭仰着頭,一字一字道,“俄國十月(革)///命。”
李先生頓時色變,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周懋恭沒有掙紮,任由窒息的感覺越來越深,過了好一會兒,李先生的手才慢慢放開。
“這不是你該問的。”
周懋恭喘着氣,眼裡卻沒有恐慌:“先生,我今天撿到你的東西了。”
李先生睫毛顫動,一時間什麼都明白了。
“先生,我能在你這裡讀書嗎?”
“不要呆在我這裡,都是些報紙,沒有什麼好看的。”
“學生明白了。”
啞謎一樣的對話,可是他們好像都明白了。周懋恭對先生鞠了個躬,退出了辦公室。
回家的路上,有報童在叫賣。周懋恭跟人家差不多的年紀,沒錢買,想去借來看一看,又拉不下臉。一路思索着,回了家。
周氏是所謂書香門第,紀鴻雲他祖父是前朝進士,周懋恭的祖父亦是。他父親那一輩的三兄弟雖說現在從了商,但都是讀四書五經長大的,還打點了不少關系把懋恭的大哥送到日本去留學,心裡頭還是存着讀書人的念想。這樣的家庭裡,報紙自然是不難找的,隻是不在小孩子能接觸到的地方。
大奶奶跨出院門,見到周懋恭,笑得開心:“懋恭,怎麼上伯母這兒來了?”
周懋恭深深鞠躬:“伯母好,學校先生要我們尋一冊書,父親那兒沒有,我想來這裡看看。”
“我讓丫頭來陪你一塊兒找。”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了。”
大伯父是很晚才回來的,伯母不識字,不會進書房,這是這個家裡周懋恭最安全的去處。他坐在大伯父的書房裡,可以安安靜靜看一個傍晚的報紙。
此後他常常拿不同的借口溜進伯父的書房,翻掉一份又一份報紙,知道哪裡的工人罷工了,哪裡的橋被炸了,哪裡談判了,哪裡學生遊行了。每一次,外頭的天慢慢黑下來,黑得他再也看不清報紙上的字時,他便收好所有的報紙,慢慢走回他的院子去。
皎潔的月亮高懸在四角的天空上,映着院角兩株竹子,投下交錯搖曳的竹葉影。周懋恭滿腹心事,想起從前讀過的蘇轼的詩。
人生識字憂患始。